2013年4月7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還《天堂之門》一個清白

星期日生活   201347

【明報專訊】電影節還是舊片中看,大衛連、羅西里尼不可多得。Michael Cimino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映後意見紛紜,但文化中心的放映條件好,觀眾至少被氣魄懾服吧。

談《天堂之門》好像不能不提它的故事。Cimino1978年憑《獵鹿者》揚威,聯美(United Artists)羅致他拍片。Cimino有心打造最強西部片,以十九世紀末的Johnson County War為背景,藉懷俄明的階級鬥爭,寫幾個中年人的愛恨故事。Cimino極端謹慎,場景、服裝全有考據,還學老片廠制度,為演員安排各式訓練班(馬術、射擊、滾軸溜冰);每個鏡頭皆拍三十take以上,聽上去都是好事,但加起來對電影公司就是災難。聯美亦知超支問題,進度落後,但沒人能制衡Cimino。公司用不同方式斡旋皆不果,一度想把導演裁掉。影片共拍了一百多萬呎菲林,兩百多小時篇幅;到剪接階段,導演還把剪接室上鎖,不許任何人進入。聯美高層直到試映才窺全豹,初剪5小時25分鐘,單最後大戰已有一部電影長度。Cimino跟老闆說,是稍稍長了點,應該可去掉15分鐘。

後來是重剪再重剪,先是剪成公映版的3小時多(即現在看到版本)。在紐約公映後劣評如潮,Cimino只好再剪一小時,變成兩個半小時版。《天堂之門》上映後被大喝倒彩,聯美歸咎媒體批評製作而不是影片。有記者混入《天堂之門》片場做臨記,報道說導演吹毛求疵,超支及逾期,媒體愛八卦炒作,令影片公映前已聲名狼藉。電影的票房亦是影史奇談,四千多萬成本(超支逾100%),美國本土只收回三百多萬。可以想像,聯美高層人頭落地,公司幾乎破產,後來轉售予美高梅。所有電影公司引以為戒,不再賦予導演無比權力。前聯美製作部的副總裁Steven Bach,後來寫了本叫Final Cut的書,對往事記之甚詳。

《天堂之門》仍是偉大

炒作、圍攻的不止是看熱鬧群眾,連德高望重的影評人也打落水狗,包括赫赫有名的Andrew SarrisPauline Kael及剛在前天離世的Roger Ebert(享年七十,願先生安息)。當然有人持不同意見,比如Robin Wood,他盛讚《天堂之門》成就卓越。紐約影評人Richard Brody,在去年看《天堂之門》修復重映後撰文,說影片八十年代出來他已喜歡,覺得不少評論只針對龐大的製作預算(有點像香港九十年代,有評論指《東邪西毒》浪費,相當可笑)。Brody更感可惜的是,像Sarris這種先鋒人物,推動「作者論」功不可沒,擁抱歐洲電影的多元性,卻把《天堂之門》批評得體無完膚,甚至蔑視Cimino。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有欠公允,重讀這段歷史也教人慨嘆,影評的影響力與電影的重要性,俱往矣。

今天看《天堂之門》,或許仍有不少瑕疵(五小時版是否更好無從得知),然而脫離了製作的醜聞是非,單純以片論片,《天堂之門》仍然是偉大的。單論技術完美無瑕,西部原野、崇山峻嶺的闊銀幕攝影瑰麗。另1890年的內景較暗,影片攝影加強室外光透窗,棕色的主調很有懷舊氣息。小鎮繁華,車水馬龍,滿地泥濘,臨時演員發揮極好,群戲有氣氛(如溜冰場新移民聽到噩耗一幕)。生活空間的陳設考究,明知是布景及演戲,亦帶出小鎮生活味道。影片配樂帶出「鄉愁」主題,用結他(Cimino《獵鹿者》的故技)、小提琴等簡單樂器,當時年紀輕輕的David Mansfield(即電影中的小提琴手)不讓大師專美。罐頭音樂《藍色多瑙河》也好,輕快時襯托年輕人奔放的華爾茲,憂怨時用在老朋友重遇的場面,青春一去不回。

但《天堂之門》更動人的還是它的精神。故事分三段,由1870兩個書友JamesKris Kristofferson)及WilliamJohn Hurt)哈佛的畢業禮開始,然後跳到1890年他們在懷俄明重遇,那時人到中年,遇上Johnson County War,兩人已站在不同陣線:William依附富人及權力,他所屬的畜牧商人的委員會,背後有政府支撐,為了保護會員利益(牲口被歐洲新移民偷取),密謀屠殺歐洲移民。James則是警長,他不甘與上流社會為伍,但作為執法者感勢孤力弱,進退維谷。故事最後一段,說事過境遷後的1903年,James年過半百,他的遊艇在羅德島附近漂浮。James斯人獨憔悴,物質條件雖充裕,但短短一個尾聲,妻子非常怠惰,夫妻幾無對話;他們生活奢華,也可說很糜爛。《天堂之門》三個時段,橫跨三十多年,角色由東岸到中西部尋找理想,理想幻滅,最後還是回到東岸。

兩種性格兩段憂愁

《天堂之門》的「鄉愁」,是慨嘆身不由己、人浮於事。兩個哈佛高材生,畢業時心高氣傲,師長訓勉聽不入耳,跟女孩眉目傳情,William的畢業生致辭流於犬儒。《天堂之門》是無情的,並不放年輕闖蕩日子在眼內,鏡頭一轉,已逼觀眾看他們被社會折騰廿年後的變化,William選擇合群,不跟利益鬥氣(讀大學不就要爬社會階梯?),但又不完全甘心,唯有以杜康解憂,終日佯狂作喪。James較有良知,不同流合污,但看上去同樣迷失、無力,覺醒的人更痛苦。他寄情於跟妓女Ella的關係(Isabelle Huppert),想跟她遠走高飛,但Ella不想離開懷俄明。二十年前,學院的訓勉早不管用,教授在畢業禮說:大學不止是用錢財搭建,是高水平的學習及文化交流,未開發跟已開發的腦袋激盪;最崇高的目標,是發揮所能教育國家。現實是怎樣?JamesWilliam目下所見,懷俄明的利益團體狠狽為奸,把私有財產凌駕一切價值,草菅人命。Casper市在聚居不同階級、種族的人,好比教授說不同腦袋的接觸,但新移民卻受到排擠、歧視,常被呼喝毆打,命賤如泥。

兩段舞兩種人

James20歲及40歲兩段舞也不同,在哈佛的時候興高采烈,到了懷俄明跟Ella則溫婉靜態,50歲甚至不跳了。Michael Cimino拍《天堂之門》時剛好40歲,他同樣是長春藤的高材生,修畢耶魯的繪畫碩士,跟《天堂之門》的JamesWilliam相差一個世紀,背景十分類似。Cimino是藉電影感懷自身?我們要做個怎樣的人?教育到底為了什麼?生命的意義是什麼?諷刺的是,Cimino參與《天堂之門》的製作,正是所謂的現實與理想矛盾中,他領略的最慘痛教訓了。

讀書人未必負心,但《天堂之門》的屠狗輩很仗義,最後大戰有團結精神。目不識丁的NateChristopherWalken)愛惡分明,最後遺言還見赤子心。《天堂之門》的妓女社群敬業樂業,裸露從不大驚小怪。Ella個性鮮明、性格討好,她忠於自己情感,周旋於JamesNate之間,一次甚至問James:可以同時愛兩個人麼?令James無言以對。總覺得Ella與兩個男人關係,像法國電影的Ménage à troishousehold of three)。新荷李活受法國新浪潮影響者不少,Michael Cimino力排眾議找Huppert演出,寫出果敢女角,成就三人關係(包括NateJames的崇拜),滿有歐洲電影色彩。或許,我們可把《天堂之門》看成新浪潮後的(反)西部片?結構不按常理出牌,Cimino繪畫出身,以攝影機塗出新派史詩情懷,感懷青春消逝、心境轉變、生命無奈,慨嘆人類排他劣根性、社會唯利是圖。這樣去看,對《天堂之門》的觀感及評價可會不同?

還是那句,票房、名氣只是朝夕。但電影是藝術(不少人把Cimino跟米開朗基羅比擬),好的應該流傳千古。Cimino明智,幾十年來不再談論《天堂之門》,他說他要講的,已在戲裏了。

後記:電影節放修復經典好,加中文字幕是德政,但翻譯一定要把關。《沙漠梟雄》及《天堂之門》的中文字幕不濟,誤導頗多。《天堂》中的組織Wyoming Stock Growers Association,是畜牧商組成的協會,字幕竟把「stock」一再譯成「股票」或「證券」!全寫亦無固定,「Growers Association」有時是「種植委員會」有時則是「發展委員會」。序幕哈佛畢業禮兩段演說,對人物、故事的了解重要,中文字幕卻令人不明所以。這只是其中二例,問題還有很多。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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