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7日 星期日

鄭政恆 - 悼:困倦而深情的眼睛:陳映真


星期日生活   20161117
【明報專訊】陳映真是一個矛盾的人,不容易用三言兩語說清楚,他的矛盾性格,跟魯迅也有相近之處,又正如李歐梵在〈小序《論陳映真卷》〉中說:「他既寫實又浪漫,既有極強的意識形態又有濃郁的頹廢情操,既鄉土又現代,既能展望將來又往往沉湎於過去,對人生既有希望又感絕望,對於社會既願承擔(而且也作了那麼多有意義的事)但也在承擔的過程中感到某種心靈上的無奈……」
曾經跟一些台灣的年輕人談到陳映真,很多人喜歡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說),但也對他的「左翼統派」立場不以為然,觀點雖然針鋒相對,但大家心中總有一份尊敬。對於他曾經因為意識形態信念坐牢,許多人十分同情,但也對他在六四事件後不到一年,組織「中國統一聯盟代表團」,赴京會見江澤民,感到大惑不解。
陳映真在193711月出生於台灣,201611月在北京病逝。陳映真本名陳映善,父親陳炎興是敬虔的基督徒,曾對獄中的兒子說:「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最後,你才是我的孩子。」
映善的雙胞兄弟本名陳映真,早年病亡,陳映真就成為了映善的筆名。他自少年時已經歷台灣白色恐怖的統治,六十年代在《筆匯》、《現代文學》、《文學季刊》發表了多篇小說,1968年,他本來要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卻由於為共產黨宣傳等罪名,判監十年,結果坐牢七年,因蔣介石去世而獲得特赦。
香港出版首個人作品集
陳映真跟香港的關係也不淺,1963年他在香港的現代主義刊物《好望角》發表了小說〈哦!蘇姍娜〉,1972年也斯為他以陳南村化名,在《四季》發表〈纍纍〉,而最重要當然是同年,劉紹銘編的《陳映真選集》,由香港小草出版社印行,是陳映真第一本個人作品集。
《陳映真選集》收錄了他早期的代表作如〈我的弟弟康雄〉、〈將軍族〉,到2004年陳映真的自選集《鈴璫花》由香港天地圖書出版,他在序言中提到《陳映真選集》出版時,陳映真之弟映徹只能在家書的信尾中說:「最近有程燕珍的小說選集出版,頗引起注意。」
《陳映真選集》中的小說如〈麵攤〉開篇就有魯迅名篇〈藥〉的影子,但小說的焦點是一對從苗栗鄉間來到台北西門町賣麵的夫妻,以及一個沉默的年輕警官。〈麵攤〉是陳映真的第一篇小說,有現實主義小說中常見的小人物生活世態和城鄉差異主題,但也有對現代城市的着墨,強調人的下意識反應,而且充滿留白和暗示──這個有一對「困倦而深情的」大眼睛、好心的年輕警官,為什麼一再對麵攤夫妻寬厚呢?一次選擇不抓人,另一次甚至多付金錢。小說有人情、味道,卻因作者的留白,以及角色的沉默,留下可以細味的空間,〈麵攤〉教人感受到人的善良,以及同情,但並不浮濫,而那一雙困倦而深情的眼睛,彷彿就是作者內心的目光。
〈我的弟弟康雄〉曾經為不同讀者帶來心靈的震撼,小說是獨白體(語調接近魯迅的名篇〈傷逝〉),由康雄的姊姊剖白內心世界,她嫁入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突破了自身的階級,反叛的內心被平庸的上流社會吸納,她回頭看弟弟的日記,回顧他短暫的人生由虛無而激進,卻因通姦而心生罪疚,歸之於仰藥自殺。〈我的弟弟康雄〉中虛無與道德、自嘲與自省、生存與死亡、舊日回憶與當下經驗的對峙,以至姊姊將弟弟康雄的虛無罪人形象,與基督的形象混而為一,每一個片段都充滿矛盾對立的緊迫力,就正如陳映真是一個矛盾的人。
1967年,陳映真在《劇場》雜誌第四期發表〈現代主義底再開發〉,對現代主義深刻批判,主張回歸現實。到1975年,陳映真出獄,由遠景出版小說集《將軍族》和《第一件差事》,陳映真以筆名許南村寫序言〈試論陳映真〉,在這篇自剖文章中,他提到早年作品充滿市鎮小知識分子的憂悒和無力感,以至六十年代中以後的現實主義創作,關注流徙至台灣的大陸人,這時期的小說如〈將軍族〉,主角大陸人三角臉和本省人小瘦丫頭,就是兩個相濡以沫、在社會低層的人(小說用「伊」代表「她」,顯然襲取自魯迅),相遇分開再重遇,一個老了,一個左眼被弄瞎了,最後陳映真用反諷的筆調,寫兩個人群裏的看客,對雙雙自殺的三角臉和小瘦丫頭,談笑風生。
〈試論陳映真〉的「左翼統派」立場
〈試論陳映真〉除了回望早年的感傷主義和六十年代中以後的現實主義創作,他也反思大陸人和本省人之間的難題,在他眼中的本省人,未能夠正確地認識到國家現代化的轉變,因而衍生中國歷史的孤兒、棄兒和受害者意識,走向分離主義的道路,而大陸人的大華夏主義,也令分離主義成長。
四十年過去了,想不到〈試論陳映真〉的分析還可以容許我們照辦煮碗、對號入座──本省人與本土人,受害者意識與危機意識,分離主義與民族論,大華夏主義與中國天朝主義……這篇文章所說的話,還有清晰的回音。
當時的陳映真呼喚年輕的文藝工作者,為重新建立中國現代史中的主體地位而前進。於是,我又想起一些香港與台灣的年輕朋友,對陳映真「左翼統派」立場的惋惜與不解,對此我也默然無語。
在此可以談談陳映真出獄後的經歷。自七十年代末,陳映真參與了鄉土文學論戰、台灣結與中國結論戰,二千年後又跟陳芳明和藤井省三論爭。他一路鼓吹民族主義和民族文學、左翼的文學反映社會論、階級分析,拒斥殖民主義、分離主義、反華意識、台灣民族主義者。若然要了解「左翼統派」的思路,陳映真是最好的典型例子。
陳映真出獄後的小說代表作有〈夜行貨車〉、〈山路〉和〈忠孝公園〉等,這些小說處理跨國資本主義、白色恐佈和歷史身分等大命題,視野宏闊。
1985年,陳映真創辦《人間》雜誌,以報道文學和紀實攝影,帶來關注現實的聲音,是上佳的新聞寫作範例。
2004年,陳映真擔任浸會大學第一屆駐校作家,期間他接受古蒼梧和古劍的訪問,整理出〈左翼人生:文學與宗教——陳映真先生訪談錄〉一文,陳映真說:「我的小說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心靈的負擔、懺悔、罪感那種東西比較多。這種東西多,是好是壞我想是另外一回事。在我向左傾斜的作品面,都伴隨着一種內心的掙扎,靈魂深處的一種罪感、懺悔。有人說這是基督教的影響。 另外,我覺得文學與政治不一樣的地方,它比較不會去審判一個人,比較不會像法官一樣去裁判他,詛咒他。」
陳映真去世了,無論我們站於任何立場,都不必審判他,正如我們不能夠輕易裁判他人,也許我們要了解他,明白他內心的真正的聲音。
文:鄭政恆
編輯:蔡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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