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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生活
2016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狂人」特朗普當選新一屆美國總統,哀鴻遍地;很多較早前對人大釋法問題不置一詞的人,忽然變身國際問題專家,分析特朗普勝因,美國又如何進入了新黑暗年代等等,令人驚覺,香港人原來不是不關心政治,只是不關心某種政治。
假如有人今天才去了解美國人為何選出特朗普,雖然遲了一點,但絕對是好事,因為我們只要稍一深究,便會觸及資本主義全球化、「佔領華爾街」失敗效應、精英階層和庶民的撕裂,以及各種表裏不一的民主社會問題,而這些都是幾乎可以立即拿來和香港對照,舉一反三。有人在選舉之後不懂尊重選民決定,輸打贏要,務求還原舊局,而美國人也許將向我們示範,大家該如何對待選民決定,這才是民主的遊戲規則。今天我們嗟嘆選民不濟,竟選了一個「瘋子」(裝瘋的,其實是小丑)出來,擔心他們和他們選出來的人只懂要大家少數服從多數,而他們不會多數尊重少數(即使只是選舉人制度下顯現的「少數」),那麼,我們何不首先撫心自問,之前我們又是否足夠做到尊重他者(無論是不是少數)呢?民主地產生一個可能破壞民主的領袖,是民主的弔詭,但難道民主不就是從來都有這重弔詭的嗎?殘酷的真實讓我們反思民主和自己,檢視自己是否其實一直誤解了民主和自身,同時再一次確認什麼是「新」,什麼是不容我們內化、我們極欲排斥的新事物。
環顧論者提出,特朗普勝出的其中一個主因是今屆偏低的投票率。希拉里和特朗普都不是「好人」,大家無從選擇,索性不投票(很多香港人不在本地選舉投票所持的「理由」,何嘗不是如此?),直接造成四年前投給自由及開明路線的選票大量流失。 選前經常聽到的策略是沒有誰值得選,唯有兩害取其輕,於是選舉結果其實反映了沒有誰真正勝出,只是特朗普相對地沒有那麼失敗。這是一場消極選戰的結果。
選舉的虛無主義:兩害取其輕
沒有選擇,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為虛無主義標示的主要特徵。 今天一般人提起尼采哲學,第一個想起的概念便是「上帝之死」,上帝死亡帶來虛無主義。年輕時看過一些哲普書,說尼采殺死了上帝,後來自己看原著,弄懂了殺死上帝的並非尼采,而是現代人,是我們!尼采只是觀察到上帝所代表的最高價值、終極關懷的失墮,並予以揭示。現代人不再信神,不再需要上帝保障價值和意義,改而相信自己,訴諸人的意志,可是,人的自我千瘡百孔,謬誤連連,經常不一致,心志易動搖,大家很快清楚,並無法不承認,隨着科技發展,生活各種事物的變化速度大幅提升,本來以為牢不可破的東西紛紛在眼前粉碎、消逝,尤其是感情,說變就變,盟誓信諾、真理、漂亮的東西、美好的事情,隨時一下子便被推翻,甚至走到了反面,這便是虛無。虛無主義不是指覺得什麼也沒有,而是什麼也不可相信。處處虛無,不是無一物存在,或一無可知,而是有物存在,卻均無可意欲,知不知也不相干。
因此虛無主義是失落終極價值保障後,主體無法好好跟世界、包括他人建立關係,意志無可意欲。面對難以意欲的候選人「兩害取其輕」,正是選舉的虛無主義。不過尼采論述的虛無主義,其實還有積極和消極之分,生活和政治的無力、無奈僅屬虛無主義消極的表現而已。
尼采切開世界 展事物雙重性
近讀斯洛文尼亞學者阿倫卡蘇彭力(Alenka Zupančič)撰著的《最短的影子》(The Shortest Shadow: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the
Two,上右圖),指出尼采是近代人類思想史一大事件。尼采自稱是世界的災難,他終結了(舊)世界,切開了世界,但他的思想不是炸藥,他本身也非炸藥,所謂「二」也並非指兩個分離的部分,而是作為事件的他,讓世界經過他之後出現了一條線,沿着這條線我們看到了「二」,兩邊仍連結在線上,尼采便是這條線。再極端一點說,他就是「二」。
於我,「二」當然就是雙重性。尼采讓我們看到了事物的雙重性!那亦是所謂正午哲學的奧義。每個人都有影子,影子離不開人,人也離不開影子。而在正午時分,影子最短的時候,我們便看到人和影子的重疊,書名「最短的影子」指就是這個讓我們從中領悟「二非一,一而二」這雙重性道理的正午效應。
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時間能看到的只是事情的單方面,有時表面揭開了,看到了裏面一層,一般人便會直覺地首先把這「表和裏」視為兩層,但很快又取消了「二」,例如可能會覺得表是假,裏才是真。既是假,去假存真,兩層最後重歸一層。又或者分左分右,兩大陣營鬥爭,我們認同其中一個,另一個便由這一面去理解、詮釋,因而那另一個也成了這一個的投射。
右派抗爭 圖個爽快
《最短的影子》其中一章詳細討論了消極和積極虛無主義之間的關係,充分闡釋了尼采所強調的雙重性。假如消極虛無主義是無可意欲(will to unwilling),那麼,積極虛無主義便是意欲虛無(to will nothingness)。蘇彭力借助拉康痛快(enjoyment/jouissance)的概念,以苦行者的快感或理想(ascetic ideal)作為意欲虛無的解釋基礎。人的宗教目的一般都指向解決死亡、痛苦和煩惱,而幸福和快樂則處於俗世一面,有礙神聖實踐。苦行者沒有醫治人生之痛,他們找到一個「結合」的途徑:從苦行中領略一種特殊的快感——痛快。性質上它是痛苦的,但它能令當事人產生擁抱意義的興奮,令他/她有活着的感覺。而這但求一爽,圖一個痛快的推動力,表面上好像很有為,說穿了也是虛無主義(另外的)表現。
蘇彭力借尼采的口說出,虛無主義消極方面的是鎮靜劑,積極表現則作為興奮劑,兩者一主動一被動地回應了終極價值的失墜,並且往往相互配合,不時讓人們如鐘擺,來回於兩者之間。她進一步認為,尼采關於虛無主義的討論和預言不限於十九世紀末,還可指涉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後現代狀况」,甚至延續到當代右翼對後現代的反撲(你說是抗爭也可以)。如是,希拉里支持者(「兩害取其輕」)和不投票者(「無意欲投票」)的選舉意向,大抵可視為一種消極虛無主義。之前人們對特朗普支持者的非理性取態(例如低下階層支持一個剝削他們的商人,女選民支持極端歧視女性的大白人沙文主義者)不大能理解,但如以積極虛無主義式「引刀成一快」視之,庶幾近之。
這就是正午哲學的澄明。誰是本尊誰是影子,孰人孰鬼都不太重要;太陽底下,最短的影子告訴我們,大家都還沒走出虛無主義的泥淖。
文:朗天
編輯:蔡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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