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
2012年11月2日
我還沒有讀懂卡繆(Albert Camus),但我真的好想談一下《異鄉人》。當我漸漸明白《異鄉人》,我的孤獨也因此變得可以忍受;我並因此願意支持那些被認為行徑荒謬的人。
最早的時候,只不過是人看我看。我嚇壞了,光天化日,毫無預兆地,殺了人。我草草翻過每一頁,每個字我都讀了一遍,然後,人家提起卡繆,我就說,我看過《異鄉人》。
只是,自此以後,每逢酷熱難當的日子,我就想起卡繆和他的《異鄉人》;深藏的惶恐被觸動,揮之不去。我因此知道,所謂,無以名狀。「怕熱」不足以解釋這種閱讀引起的情結,我開始相信《異鄉人》中的莫梭與我有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連結,我記掛着在燥熱烈日下,莫名其妙又那麼理所當然地,向沙灘上的阿拉伯人連開四槍的莫梭。
(這就是我最早學會的:有些角色,總是縈繞心頭;有些角色,你不會多想他一秒,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還沒走完,你就禁不住伸個懶腰問身旁友人,我們上哪去吃火鍋……)
於是我又打開《異鄉人》。這時我開始醒悟,「明白」不可能是輕而易舉的過程。我悄悄問,卡繆先生,你想告訴我甚麼?
我讀卡繆生平,知道他曾經是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文學上他是存在主義大師,哲學上他提出荒謬論,政治上曾投入無政府主義陣營……都是常識,可是我尋索這些跟我和死囚莫梭的真正關連,卻是無法着力。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卡繆很上鏡,最常見的是他啣着香煙的黑白照,酷。後來看其他照片,卡繆總是帶着香煙。卡繆17歲剛進入大學念哲學的時候,患上肺結核病……肺結核,上世紀初的頭號殺手。夾在卡繆指頭的香煙遂有了不一樣的解讀:卡繆先生要不是厭世,就是將命運當成不能失去的戀人、緊抱懷中至透不過氣……卡繆在29歲出版《異鄉人》,同年出版了另一本隨筆集《薛西弗斯的神話》,這下子我總算踏實了一點點;我愛薛西弗斯。誰敢說自己的生活不是每天早上推着石頭上山,然後黃昏在山頂眼巴巴地看着石頭滾回山腳去,於是明天早上又得重新來過?我們都是薛西弗斯;是的,我們被懲罰,不過我們敢得罪天神。我終於發現卡繆隱藏在莫梭身影裏的腔調;那是巴黎被德軍佔領的1942年,他投身法國抵抗運動,當時無人敢預言德軍會在三年後戰敗;於是,當死囚莫梭最後說,「我想起了媽媽,我想我了解為何她在生命來到終點時找了個男朋友,為何她會玩這種從頭來過的這遊戲……這世上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有權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樣,覺得已經準備好重新再活一次」。我們也沒有權利為莫梭哭泣,這並不是他的感喟,這是存在的莊嚴。
最後的徹悟在2006年7月9日,當時世界盃正在進行決賽,法國對意大利,與卡繆份屬同鄉的法國隊長施丹(他向以沉着穩重為人所識),竟在下半場給意大利的馬達拉斯一記頭槌……如此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在萬千鎂光燈下。我終於明白,我們都是異鄉人;我們都曾經做出一些在旁人眼中無法被認同的事情,在那一刻,我們都被拒於主流,成為局外人。我想起王丹,他的詩集取名為《我異鄉人的身份逐漸清晰》。我沿此推敲,在心靈上終能與境外人士、異見者連結。
莫梭最後說,「我第一次敞開心胸,欣然接受這世界溫柔的冷漠。體會到我與這份冷漠有多麼貼近,簡直親如手足」。
就是這樣。
鄭培凱 - 卡謬還活著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1月16日
初識卡謬(當然是他的著作),卡謬的本尊已經逝世好幾年了。最先聽到這個譯名,是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聽說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四十四歲得獎)撞車身亡,享年四十七歲。當時的反應有兩重:一是中國的傳統說法,講天才不長命,像李長吉一樣,上帝造了白玉樓,特別看重他的文采,盟主寵召, 召他上天寫頌記去了;二是剛剛接觸存在主義,講人活在世的荒謬性,而這個卡謬譯名,用台灣話念出來,意思就是「相當的荒謬」,居然以自己生命的荒謬無常證實了存在主義的基本論點。不久以後,他的《異鄉人》(大陸譯名《局外人》)出了中譯本,就找來看,雖然不甚了然其中深厚的哲學蘊意,卻可以感到人生處境的冷漠無情,而主人公的荒誕感及漠視現實的孤僻行為,甚至讓我覺得,當時還處在戒嚴時期的台灣比阿爾及利亞還要荒誕。台北冬天的寒風夾著細雨,冷颼颼的,直冷到骨髓深處。我們的心靈沒有家,我們在世上沒有溫暖,我們是行尸走肉,活著卻不存在,存在只是荒謬。
那是十七歲慘綠少年的心境,讀了卡謬,更加慘綠。於是,就讀起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尼采、薩特都成了案頭經常翻動的詞典,每一個詞似乎都懂得,通篇的含義卻越看越覺得深奧,不明所以。直到讀了卡謬的《西西弗斯的神話》,突然體會了西西弗斯滾石上山的悲壯,而在悲壯的氣勢中發現了人生的意義,原來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在戰略上取得了道德的高位,面對世界的荒誕,依然努力不懈,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是因為卡謬, 我的慘綠少年存在主義時期終於結束:世界是荒誕的,人生面臨的境遇是荒謬而冷漠的,但是我們可以尋找意義,而尋找的過程,不論多麼艱困,本身就有意義,就是超越荒謬的存在意義。
此後沒再接觸卡謬,直到我在美國留學時,又讀了英譯本的《鼠疫》及《反抗者》。《鼠疫》是建築在藝術現實上的寓言故事,給我很大的觸動,讓我明確理解了卡謬的存在主義精神。面對災難的荒謬處境,與其消極等待毀滅,不如奮起抗爭,絕不放棄,絕不屈服,絕不投降,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人,才能消滅「鼠疫」。但是,他也告訴我們,「鼠疫」只是暫時消滅了,還有可能捲土重來。言下之意是,我們只要活著,就永遠面臨危機與災難,有天災的「鼠疫」,也有人禍的「鼠疫」,而我們的生存意義就是「永不放棄」。
非典「殺士」期間,人人困居家中,我又翻出了卡謬的《鼠疫》。書一開頭,就有這樣的句子:「我們的同胞工作十分辛苦,但永遠是為了發財。他們對商貿的興趣尤其濃厚,用他們的話說,最重要的就是做生意。」書中描繪的「毫無想像力的城市」,不就是我所生活、正在面對瘟疫災難的香港嗎?我還讀到書中這些段落:
「人世間的罪惡幾乎總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惡意一樣造成損害。好人比惡人多,而實際上那並非問題癥結之所在。人有無知和更無知的區別,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厭惡的不道德是愚昧無知,無知的人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因而自認有權殺人。殺人兇手的心靈是盲目的,而沒有遠見卓識,就不會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愛。」
「我們的同胞已循規蹈矩,就像有人說的,他們已適應了,因為他們別無他法。當然,他們對不幸和痛苦還有自己的態度,但誰也感覺不到最尖銳的痛苦了。…上述這種情況才是真正的不幸,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鼠疫已消滅了人們的價值判斷力。」(以上為劉方譯文)
過了半個世紀,卡謬的話還是如此令人震撼,如此切中時弊,如此發人深省。他當然還活在我心中,而且隨著自己年歲的增長,更加理解他先知式語言,敬佩他對人類困境所展現的前瞻性道德追求。卡謬逝世的時候,薩特在《法蘭西觀察家》上撰文紀念,是這麼蓋棺論定的:「他在本世紀頂住了歷史潮流,獨自繼承著源遠流長的警世文學。他懷著頑強、嚴格、純潔、肅穆、熱情的人道主義,向當今時代的種種粗俗醜陋,發起勝負未卜的宣戰。但是反過來,他以自己始終如一的拒絕,在我們的時代,再次重申反對摒棄道德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反對趨炎附勢的現實主義,證實道德的存在。」(柳鳴九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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