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5日 星期日

鄭培凱 - 都是倉頡惹的禍

世紀.文字江湖   明報   2013915

十多年前,初來香港,應《明報》編輯的邀約,在報端開闢專欄,寫了一批文史知識與古典文獻解讀的短文,對象是中學語文老師以及修讀文史專業的大學生。最近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幫我輯成一書,要我起個書名,我就想到以前寫過一篇愛森斯坦論漢字的文章〈倉頡蒙太奇〉,借來作為書名正好。反正只要是討論中國傳統的文史知識,不可避免,就要涉及漢字的特性,這一切都是倉頡惹的禍。

研究古漢語典籍,屬於傳統「小學」的範圍,掉進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的領域。《漢書.藝文志》說:「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許慎《說文解字》講到六書,則說,「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用詞稍有不同,意思是一樣的。漢代學者明確指出,每個人學習文化,首先是要「識字」,不識字就是文盲,根本不可能傳承前人累積的知識,踏入文化領域,也就一生懵懵懂懂,遠離了文明的進程。朱熹在《大學章句序》中說,「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之下,至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因此,想瞭解中國傳統文史,第一步是要有點「小學」知識。

然而,這個涉及文字訓詁的「小學」,可是與今天小學生一大清早背着大書包,在街上搖搖晃晃,苦着臉去上的小學不同,是現代人眼中非常艱深古奧的學問,連專業學者學起來都感到十分吃力的。還記得我在台灣大學讀書的時候,對一切文化知識的探求,如饑如渴,只要是文史哲的課程,沒有不去旁聽的,唯獨不肯去聽文字訓詁的課,認定了那是「迷戀骸骨」的學問,是與知識的木乃伊為伍。倒是因為喜歡唐詩宋詞,對文字的韻律有興趣,聽過半個學期的音韻學,看着近視到幾乎半盲的許世英(許壽裳的兒子)老師,在助教的協助下,摸摸索索上了講台,以董同龢的《中國音韻學》為課本,閉着眼睛告訴我們第幾頁第幾行哪幾個字印錯了,要改正過來。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興趣是文學想像的審美翱翔,是文字如何協律押韻的音聲之美,不是漢語音韻嬗變的軌迹,不想知道高本漢如何探索上古音的脈絡,也就半途而廢。能夠在班上支撐了半個學期,不是因為這門學問對我的吸引,而是老師的敬業精神讓我感動。許老師喜歡板書,大段大段的引證寫滿了整個黑板,擦掉了再寫,卻因為視力太差,擦不乾淨也不知道,再寫的文字就覆蓋在擦不乾淨的字迹上,整個黑板一片模糊,有似紐約街頭巷尾的塗鴉。同學都暗自偷笑,我卻感動莫名,時常覺得胸中塊壘,壓得我喘不過氣。總之,我在大學時代遠離了文字訓詁的「小學」,避之唯恐不及。直到上了研究所,認真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必須洞徹古典文獻的詮釋,這才理解了「讀書必先識字」的真諦。

漢字的出現,大約是在三四千年之前,由甲骨文演變為古籀文、大篆。到了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雖然以小篆統一了文字,卻因為經歷過一兩千年的傳移模寫,發展的軌迹相當紛繁,理解先秦古籍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漢代經師解讀秦火劫餘的古代典籍,有古文學派,就專注於釋讀小篆之前的古文字,企圖揭示古代典籍的原始面貌。王國維曾經說,兩漢的古文學家與今文學家不同,大多數是「小學家」,精通文字訓詁,特重文獻的考據,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從漢代到今天,又增加了兩千多年的漢字文化累積,其中反映了許多聰明才智的展現、悲歡離合的體會,都值得我們重新審視,豐富我們自身的生命追求。

這些專欄文章,雖是有感而發,卻都是隨意為之,信手拈來,並沒有一以貫之的脈絡。真要追索起來,只有一個不變的主題,就是「倉頡蒙太奇」。

作者簡介:學者.詩人近作有《行腳八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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