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何雪瑩 - 城市誌﹕書寫城市——倫敦人說倫敦

星期日生活    2013929

【明報專訊】作為一個迷戀城市的人,總希望書寫城市。然而愈迷戀她卻愈猶豫不敢下筆。你知道城市之所以為城市在於其複雜:四方八面的人背負不同知識、背景向城市進發。傳統人文地理學如此告訴我們,人們從農村往城市生活,為的是尋找生存和生活的希望,抓着一線機會,從此改變人生。然而活在香港這個令人喘不過氣的城市,籠罩着我們的似乎是絕望多於希望。城市的偉大在於其複雜多樣,愈偉大的城市愈難書寫。

在這個全球城市互相競爭的年代,從來不乏野心勃勃意圖一錘定音想為城市定調之人。香港旅發局網站首頁是從港島高處俯瞰的維港兩岸夜景,佐以亞洲國際都會的標語。我在香港人喜歡視之為假想敵(或羨慕對象)的新加坡旅遊局官方網站漫無目的瀏覽,開宗明義的「About Singapore」一小段一百個英文字,強調的是新加坡的優質生活環境和其多種族文化背景,配相竟是新加坡的公共房屋!

可是以城市為家的人都不難發現這種官方論述背後的權力網。問問身邊朋友過去一年曾經幾多次有閒情上山頂觀賞聞名於世的夜景,新加坡執政的人民行動黨如何以公共房屋作為籠絡和懲罰選民的手段。這些官方打造的城市印象不時脫離本地人的實際生活。曾經有民間力量嘗試以蛋撻菠蘿油茶餐廳抗衡官方論述,這當然不是壞事,問題是任何的一套「論述」亦無法脫離單元的問題。城市的優勢正在於其多元、多變和對世界潮流的改變的適應力。我們能如何定義和書寫城市?

倫敦外來者寫出最佳旅遊指南

來自加拿大的作家Craig Taylor,十年前定居倫敦。當他的簽證到期回到溫哥華,他才發現自己不能忍受坐在加拿大的家裏,每天為朋友提供倫敦旅遊貼士,毅然重回這個當之無愧的國際都會,花五年時間為這個城市寫書。倫敦作為工業革命之首和日不落帝國的首都,傳世的城市書寫已經太多。由狄更斯筆下十九世紀毒霧彌漫、藏污納垢的世界都會,到Peter Ackroyd多次書寫倫敦的前世今生,世人對倫敦從不陌生。Peter Ackroyd這名深愛倫敦的歷史學家二○○○年出版的LondonThe Biography生動地跳脫出政治歷史書寫的「大論述」,實踐倫敦多面睇:由童年的歷史、靜默的歷史、Cockney口音歷史都被他生動地呈現紙上。

CraigTaylor作為外來者,在書中的序言已謙虛表示無意超越PeterAckroyd的成就。然而他寫下的倫敦傳記卻悄悄躋身遊客遊倫敦的最佳指南。網站Londonist選它為過往最少十年關於倫敦最好的書,英國各大報章書評對它評價極高。說穿了這本書其實只是倫敦人的口述歷史,沒有要為倫敦歸納出驚世理論的學術野心,可是當城市書寫和社會學回歸最基本,其力量竟然是如此震撼人心。

隨處可見的都是倫敦人

Craig Taylor走遍倫敦32區域訪問超過200人。有些訪問花好幾個月約,最後只胡扯了幾分鐘便談不下去;更多的是聊上好幾小時不願完場,消耗掉兩部錄音機和300粒電池,結晶品是九十五萬字的訪談紀錄。最後被收錄進四百頁的書中只有八十個訪問。以Londoners為題目的書首要任務當然是為倫敦人定下條件。Craig Taylor在前言中說了這麼一個小故事:一個周末下午Craig Taylor跟英國反移民右翼政黨British National Party一名宣傳人員在充滿文藝情調的豪宅區Hampstead的購物大道上喝茶。他這麼說:「真正的倫敦人已經絕種,外國人不可能成為倫敦人。」接着他向作者娓娓道來當年他父親如何從塞浦路斯一路逃到倫敦的驚心動魄故事,和抵埗後倫敦人如何以熱情幫他適應新城市。大都會的魅力既然正在於其容納百川的胸襟,Craig Taylor這名外國人也為倫敦人下了一個似乎有等於無的定義:「所有每天在倫敦隨處可見的都是倫敦人:擠巴士的、在超級市場排隊的。不論他們從何而來、因何而來,他們笑着、追趕着、搶免費報、掃地、喝酒、擠過扶手電梯上靠右企的人們趕地鐵的,這些都是倫敦人。倫敦從不停止,永遠流動,這是個關於動詞的城市。」

既然城市屬於動態,我們為城市拍下的照片只能凝住一刻美好,瞬間變成永恆。八十八個書中受訪者來自不同行業和不同國籍,Craig Taylor有意避開那些言詞華麗的政客和知名人士,尋訪最尋常的倫敦人。他們當中有機師、美容店東主、來自伊朗尋求政治庇護者、養蜂者、地鐵播報員、巴士站站長、街市的蔬菜供應商、來自巴基斯坦的外匯投資者、對冲基金經理、失物認領處職員。你想得出的都有。

倫敦人各個故事構建大城市

我無法一一細數每位受訪者說過的話,因為那都是如此獨特和無法歸類,只記得每翻一頁讀下一位倫敦人的說話,我都彷彿進入別人全新的生命,以全新視覺觀看這個我以為並不陌生的倫敦。《泰晤士報》作者Ocean King說閱讀此書他所知道關於倫敦人的故事,比他居住倫敦四十年加起來的總和還多。這話令我想起政治理論家Benedict Anderson筆下著名的「想像的共同體」。人們終其一生根本不可能認識國族內的所有人,可是人卻會以為有一群人跟自己屬於同一國族,所以國族這個共同體注定是想像出來,同時傳媒的興起亦有份協助大家想像下去,有了廣泛傳播,人們才知道那些素未謀面的「同胞」大抵過着怎樣的生活。可是大眾傳媒下的受眾往往亦被歸納成面目模糊的「公眾」和「公民」,Londoners這種口述歷史才讓我們對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過着怎樣的生活瞥見一鱗半爪。我忍不住一頁頁翻閱下去,Craig Taylor記述的每位倫敦人的生活都讓我目眩神迷。要不是由養蜂人解說,誰能想像一隻蜜蜂在倫敦鬧市的飛行路線?我開始以為如果大城市也是一種共同體(community),這種想像的共同體不止建基於「同」,更重要的是異。國族的共同體的可能建基於共同語言、歷史、文化等疑假似真的urbanmyths,可是在這個全球化時代,當倫敦這個國際大都會超過三分之一人口出生於英國以外,這種「異」、這種大家跟我都不一樣的感覺才是大城市的基礎。

口述歷史本身就有價值

Craig Taylor說對他而言,倫敦的各項數字、甚至建築和地理環境都是歷史,不及人的生活重要。我們當然能說出建築、地理、歷史、政治這些大環境如何影響人的生活,但他這話背後的精神亦不難理解。口述歷史在社會學發展佔一席位,一般認為重要的工夫是如何將這些零碎、個人的故事如何跟大環境、大歷史、大理論結合起來。記錄口述歷史的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吳俊雄博士曾經說過一番話讓我非常深刻,大抵是他也曾經以為唯有跟結構拉上關係,個體的故事才有意義,可是近年他開始覺得,也許不一定要將故事整理出什麼大道理來,口述歷史本身就有價值。父母都不是喜歡跟孩子說故事嗎?

雖然書架上很多書未讀,這本書我卻忍不住不時重看。學習社會科學總因為對人在現代性的處境和一些原則問題特別關心,現實卻逼使我們天天面對失望。上周參加了一個讀書會,以兩位社會學家對現代性生存狀况分析的短篇為題材。每次埋首閱讀社科「大理論」往往為前人洞悉世界發展的眼光驚歎,可是當理論把社會上一個個獨立個體壓平成千人一面的分析對象,無力感間或湧上心頭。此時我總會拈來Londoners,它彷彿是一帖給社會科學生的清泉,時刻提醒我社會科學本來由每一個獨立個體的生活構成,學習欣賞這些獨立個體在一眾社會學大師思考的現代性災難下,如何努力地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因為「小人物」、「小故事」、「大理論」才有意義。

書名:Londoners: The Days and Nights of London Now, As Told by Those Who Love It, Hate It, Live It, Left It and Long for It
by Craig Taylor

編輯 顏澤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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