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壹週刊 第 1183 期
2012年11月8日
「我實習那年是一九八九年, intern是六月,第一次走進
newsroom就是三號———一九八九年六月三號,然後所有事情就在你面前發生,整個新聞室瘋了,世界翻天覆地……」
八九年,二十歲的區家麟被拋到時代的刀尖浪口,從此在無綫的新聞室內留了下來,內地新聞成為他放不開的一個關注點。後來他主持《新聞透視》,做過多個關於內地的新聞特輯,採訪得愈多,愈覺得虧欠。
「因為報導他們的慘況你拿了一些榮譽,但可能他們的境況毫無改善。」
一○年,他辭去無綫高級監製一職,因為作為員工,他不能闡述自己的觀點,但關於中國大陸他有太多話想說,於是他讀書、寫專欄,並將在本月推出一本關於中國國情的著作。
「中國是這個世界上最大最密集不公義的地方,作為一個記者,你會覺得故事在上邊,不在香港。」
區家麟分別在中大、浸大兼職教紀錄片製作,上課開宗明義告訴學生:吸引人的都是故事。他這麼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自己是個
storyteller。」
記者問這個說了二十多年「古仔」的人,屬於自己的故事,區家麟先娓娓道出的是上述迎面碰上六四的經歷,然後是踏入科索沃。
起:我在戰地
一九九九年三月到六月,科索沃戰爭爆發,數十萬科索沃人被驅逐出境,造成歐洲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大的難民潮。這邊廂區家麟和當地一些非政府組織聯繫好,前往塞爾維亞和阿爾巴尼亞接壤的難民營採訪。結果就在抵達的當天,塞爾維亞宣布停火,戰爭結束。
在邊境小鎮庫克斯,維持和平部隊與外國記者聚集。入境科索沃,需要先申領採訪證,於是在一塊草坪上,軍官們架起小桌辦理手續,記者們聚在一起交換消息,「他們在說昨天有三個德國記者中槍死亡,今天又死了一個。發證的軍官,一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搭訕:『是啊,他昨天才在我手上拿過採訪證。』」
說完一手把印有區家麟相片的採訪證遞給他。
「知道這些消息,你真的會害怕。那時我們帶着避彈衣,卻沒有頭盔……相反那些外國記者裝備很好,他們是專業的戰地記者,而我們……是旅遊戰地記者,你不是專做這行,無端端人家打仗你又跟住去。」
採訪證在手了,去還是不去?最後大家決定先到邊境關卡觀察情況。往邊境的路這天擠滿了難民的卡車,他們明知前路地雷未清,戰事一停已急着重返故土。
「我們走到邊境線,線的兩邊,山野是一樣的山野,空氣是一樣的空氣,但是當載着難民的卡車魚貫踏過那條無形的界線,他們都哭了。」
在場的關員與記者都紅了眼睛。原本的猶豫、對生死的考量被放在一邊,區家麟和攝製隊跟隨着難民的歡呼聲與哭泣聲,越過邊界,深入科索沃,記錄他們歸家的路。
這單用性命搏回來的新聞在當時做了好幾天頭條。「那個年代,
TVB是會關心地球上的事的,因為以前真的定位香港為一個國際城市,如今是不會派人去這類地方了。
「某程度上是對的,以前資訊不夠流通,但現在你上網什麼都能看到,如今的主流電視台更應該將資源放在大陸新聞,當全國都不能報導時,唯有香港記者有這個能力、耐心、職責,有這個空間去採訪,這才是我們的優勢。」
承:漩口狂奔
區家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最好的紀錄片,可以經得住時間考驗。幸或者不幸,在中國拍攝紀錄片,要達成這目標不是太難,因為時間過去,那些深層矛盾一直還在。
採訪科索沃戰爭後兩年,他進入無綫老牌時事節目《新聞透視》任主持。一如之前所說,他將目光放到中國。
二○○一年,區家麟監製的紀錄片《中國入世》奪得皮博迪獎(Peabody
Award,美國著名電子傳媒新聞獎,地位尤如普立茲),他又陸續監製關於中國的新聞特備節目,包括《中國人上太空》、《西部大開發》、《變革三十年》等等。其中有個叫「漩口鎮」的地方,叫他念念不忘。
那是○五年的春天,西部最大的水壩紫坪鋪大壩建成,水庫即將蓄水,淹沒漩口鎮。居民搬遷期限的最後一天,區家麟和攝影師趕了過來。
「開始時村民一直趕我們走,直到知道我們是香港記者,所有人突然圍了過來。附近的村民、隔壁村趕來的阿伯,我們一路訪攝,他們就默默跟着,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個公文紙袋,盯着我,他們是來向我伸寃的。」
被砍了果樹的農夫、被無理解僱的女人、被拘留的請願者,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寃情控訴無門,只能跟在「香港記者」身後,希望有天能被世人聽見。
但突然間,地方幹部聞風而來,區家麟還來不及反應,村民們已經圍住那幾名村官,幾位婦女拉着他們穿過廚房、衝出後門、奔窄巷、抄小路,在廢墟一樣的漩口鎮白日逃亡,村民引着路:快!快!快!一直跑到大馬路,一頭裁進車廂。
「直到車開走,村民還一路在窗外揮手:『記住將我們的消息傳出去!』那刻很深地發覺,香港記者採訪內地新聞有多重要,這是我們的使命。」
後來這部紀錄片《壩業》為區家麟取得第二屆中大新聞獎,然而我們都知道,中國的建壩工程沒有緩下腳步,這就是他說的虧欠。「我一直記得這件事,因為這個『古仔』每一滴都是真的。我能做到的,是去看去寫去表達,將問題告訴所有人,不冀望改變,但至少讓自己成為發聲的窗口。」
○八年五月十二日,這個鎮再次被提起,因為汶川大地震震央映秀鎮旁,就是漩口。地震一周年,全國悼念儀式,就在漩口中學的廢墟前舉行。
轉:離開無綫
從實習生做起,區家麟前後在無綫新聞部呆了二十年,年屆四十才下決心辭職到中大新傳系讀博士,這舉措總是讓人有點詫異。
「做了二十年差不多啦!而且做電視新聞很多限制,出本書都要問老細。我生活很簡單,沒養車沒子女,又吃得少,不工作也不會餓死。」
跟電視上一板一眼的主持人形象不同,私底下的區家麟會托腮、甩手、做鬼臉:「離開無綫時有個同事說:『好開心!終於不用見到你那件衣服了!』他說我有件襯衣已經穿了七八年,上班就穿,他覺得很煩。」
上班時他只有一套西裝,倒是辭職後多買了一些衣服,因為需要出入不同場合:例如在港台主持節目《自由風自由
Phone》、《七百萬人的先鋒》;在中大和浸大教書;讀書、寫專欄博客、也去長旅行。
旅行一直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部分,從大學開始,足跡遍及非洲、南美、復活節島、喜馬拉雅山脈,像他博客上寫的:「曾經夢想浪遊世界,竟然實現了一大半。」當中最記得的,是在尼泊爾徒步。沒請嚮導,他和太太背着營具睡袋煮食爐在野地裡走了三十天,一直去到盧克拉(
Lukla)。途中他們登上聖母峰基地營對面的山丘卡拉伯塔( Kala
Pathar)。
「那天黃昏,很美的天色,我們花兩小時上山,在山頂好安靜,聲音都消失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自己的心跳,血在流動的聲音,很實在的存在感,又覺得自己渺小如塵土。此後不論遇到什麼,只要回想那一刻,就能回到生命澄明無悔的狀態。」
所以區家麟說,他離開
TVB有廿個原因,其中之一是沒有假。「就算離開一間機構,也不代表我離開新聞界,像做電台,某程度還是站在輿論最前線。」
合:可以死了
「有個朋友整天見到我就說:『可以死啦你!』意思是你結了婚,也不生孩子,史丹福大學去了,無綫又做到這個位……某程度上他說得挺對。」
區家麟手上沒戴結婚戒指,但他早婚,二十三歲就和當時的女友共結連理,「她是澳門人嘛,不結婚的話工作、居留都很煩。」
結婚的理由就這麼簡單,結婚的儀式更是。沒有結婚戒指,沒擺酒宴,甚至沒通知雙方父母。有登記註冊嗎?記者忍不住問。「有!當然!就是因為登記時要寫地址,婚紗公司將廣告單張寄到我家,才被我媽發現。」
想像母親到信箱前站定、開鎖,廣告紙片猛地嘩啦啦吐了一地,她疑惑地拾起一張細看,更迷惑了:兒子結婚了?
「當時覺得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不需要繁文縟節,後來才覺得有點內疚,我是家中老大,擺酒其實是為了父母開心。但我是很任性的人,決定做一件事就會很有目標地去完成,其他的,包括爸媽的感受都放在一邊。」
這麼率性而行的人,幸好找了個步伐一致的伴侶。九五年,區家麟停職留薪一年,和太太一起到非洲去,紮營攔車,浪蕩了十一個月;十年後,他獲史丹福大學新聞系研究生獎學金,赴美遊學一年,當然還是帶上太太。
「我們很合拍,你要找一個人這樣去旅行,一起截順風車,一起不知道何時可以洗澡,在哪裡過夜,她不工作我也無所謂,我不工作她也無所謂……找到這麼志趣相投的人是我的運氣。
「所以我沒什麼個人心願,只希望社會慢慢變得好些,當然世界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美好意願,而真的向那個方向發展,那我便以旁觀者身份記錄下來。香港、大陸的荒謬、振奮、悲哀,最窮最有錢,所有事物都在你面前同時發生,這是一個奇特的時刻。」
區家麟教紀錄片製作,課堂的最後談到如何結尾,其中一個方法是「既濟.未濟」。這是《易經》最後兩卦,簡單來說相當於將完、未完——一個故事即將完結,另一個故事卻又以此為開端,往下延續。像他,在主流媒體上講的故事已然完結,書本上要講的,才剛開始。
文:周榕榕
攝影:高仲明
區家麟自小著迷天氣報告,喜歡觀星研究氣象。離開無線前,他的最後任務是改革天氣報告。這天他走到中大新亞書院的水池旁,來一張「天人合一」照。
2012年11月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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