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惶恐年代:大逃港50周年祭
2012年5月22日
半個世紀前的5月,本港陷入了大規模的拯救難民行動。當時人口320萬的香港,每日有盈千盈萬的內地飢民湧入。不堪政治迫害與飢荒的內地同胞,想方設法,由水陸兩路偷渡,投奔在港親友,或希冀憑雙手拼出一條生路……
1962年3月29日,香港漁民在坪洲海邊救起了六兄妹。他們從廣東海豐乘小木船,四晝夜漂浮至英界,在破船將沉時獲救。熱心的漁民聯繫到他們在香港的大伯黃嘉興,黃先生興冲冲趕去團聚,孰料才過一天,六人便被警察查獲拘捕。黃大伯當天再去詢問保釋,得知子侄們已經被送往羅湖解回大陸。
黃嘉興在警局門口,哭得死去活來:「那些漁民見我窮,連茶錢也不肯要一個。遠道由平州救他們回來,給他們吃了兩餐,真使我感激,但當局為什麽這麽忍心把他們送回虎口?」
「六逃亡者不獲人道待遇竟被解回大陸」經《星島日報》4月7日大篇幅報道,引起港人强烈的同情和爭議。一場如何對待大陸偷渡客的爭論在社會上鋪開。
英界有飯開
人們此時尚未意識到,1949年以來絡繹不絕的偷渡暗流將在這一年洶湧成狂潮。
依既有法規,截捕到偷渡者,警方可直接解送出港或遣回原籍,而毋須法庭判決處理。但經過三年大飢荒,中國農村餓殍遍野,飢民不走無異於等死。在香港有親友的人家,有時收到郵來的糧包。能吃飽飯的英界,成為飢民心中的天堂。
為了緩解糧荒,廣東省的開明官員在中央默許下,放寬邊境管制──既是放百姓保命,也為節糧。數以萬計的飢民申領到了內地政府頒發的合法通行證,潛伏在邊境,伺機逃港。其中,從深圳羅芳村攀梧桐山抵港的人數最多。為趕赴邊境,廣州到深圳火車票的「預購票」要排隊三天才能買到,而此票十天後方可使用。
香港記者從落馬洲的山頭瞭望,河兩岸人影蠕蠕而動。逃難的人三五成群,自寶安縣福田村邊境越過深圳河,攀過標識國境的鐵絲網。過河之後,消失在田野中。
據陳秉安先生在《大逃港》書中對寶安縣委書記李富林的採訪,廣東省委書記趙紫陽曾帶人到邊境的山上觀察。兩三千外逃群衆衝過邊防線、靠近邊境線時,被鐵絲網阻住。有人喊:「倒掉它!」於是山搖地動的一片高呼聲:「倒掉它──」
「轟──」幾十米長的鐵絲網被推倒在地,邊境線就像決了口的河堤。
「衝啊──」喊聲驚天動地,滾滾人流湧過邊界。
趙紫陽放下望遠鏡,搖搖頭說,簡直就是淮海戰役了!
金庸憶述當年的激動
當年定位於消遣性小報的《明報》,起初不願多惹是非,創辦人金庸亦不想得罪左派的朋友。金庸回憶,「飢民愈來愈多了,我們不能視若無睹,只好刊登一些。但再過得幾天,《明報》的採訪課整個沸騰了。記者們從邊境帶回來的眼淚,灑在編輯部的桌子上和地板上,他們激動的表情和辛酸的言語,使每個人的良心不能平靜。港聞版的編輯不斷地問:『登不登這消息?』每個都在不滿:『這樣的大消息也不登?』」
《明報》終於開始大篇幅報道逃港潮。5月12日報載:躲藏在梧桐山、伺機入境者達兩萬之巨。他們在原籍派出所獲得出境證之後,本身糧票及所有配給沒收。在港如遭逮捕,也沒有退路,決心堅定。很多人行山過境時已沒有食物,在梧桐山上餓了三四個晝夜。5月15日,《明報》鮮明地提出:「火速!救人!請立刻組織搶救隊上梧桐山」,呼籲社會關注為躲避巡捕躲在山坳裏的難胞,並接受讀者捐款捐物。
邊境的山區,漫山矮松,遮避視線。尋親的市民剛上山坡,就大聲呼喊親人的名字:「淡水葉阿福,你響邊處?」「石龍袁九,阿媽來搵你呀!」呼兒喚母的叫聲震耳,響成一片。
五月的天氣,酷熱和陰雨交替。飢民藏在山中,過起原始人的穴居生活,忍耐雨淋日曬,至夜深才敢爬出來喝溪水。有新界村民插着白旗,抬粥到野山深處接濟。難民狼吞虎咽,「據桶猛嚼」,粥水瞬間全吃光。一個五十多歲的難民餓得頭昏,撲向粥桶時跌倒,摔得頭破血流,癱在路邊。
臨時難民營爆瀉
美國LIFE雜誌攝影師拉里.伯羅斯(LarryBurrows)在越南戰場採訪期間,短暫來港休整。聽說難民潮,立刻奔向梧桐山。他用鏡頭記錄下,男童蹲在草叢裏,膝蓋上有一大塊別人給的吐司麵包,但落着十多隻蒼蠅。他的身上、臉上也落着蒼蠅。年長些的難民,神情既是驚恐,又是悲苦。頭髮黏成一縷一縷,貼在頭皮上。
記者們的採訪車上載滿麵包、開水和藥物,每每先作救濟,後作採訪。見很多難民腳板赤裸,傷痕纍纍,記者問起攀山的情况。有人脫下膠鞋,鞋底穿了幾個大洞,腳底受傷結痂,磨得比鞋底還厚。為什麼來港?難胞異口同聲說,鄉間糧食不足啊。
羅通海原來是惠陽石屋公社的農民,他叫住記者:「先生,請幫個忙。」妻子因熬不住飢餓,去年和他離婚。三個兒子也先後隨同村的人逃難而去。他聽老鄉說,妻子可能也逃到了附近。他企盼通過消息見報,和家人重聚,說着從破銀包裏掏出一張全家福,五口人正望着前面不可知的命運。
有老人在山中病重,不敢報警求救,和兩個侄兒在荊棘中哭起來;有母親已經去世,嬰兒在她懷裏嗷嗷待哺,啼哭不止。
港府遣返難民的原則不改,並加派軍警巡邏。白天,士兵牽着警犬,搜查截捕;夜晚,天空時時亮起照明彈,逼月色中翻山越嶺的流亡者現形。但這幅連綿不絕的流亡圖,讓軍警也動容。執法者一邊拉人、一邊放人,還有些私下塞錢給偷渡者。有警察押解體弱的老嫗,一手攙扶她,一手幫忙提麵包。還有警員端起打火機,擋着風,給難胞點煙。
儘管警方執勤的態度友善,難民還是為逃過搜捕、留在香港不遺餘力。有人為逃避身後追捕的警察,一路狂跑,加之心裏驚恐、身體虛弱,跑了幾百米後轟然倒地,氣絕而亡;還有人在押解途中發現親人,跳車、攀鐵絲網逃亡。一飢民在軍車高速飛馳中飛身躍下,立刻重傷身亡。
記者目睹此間種種,常泫然淚下,向讀者感慨:你看到,會哭吧!
粉嶺警察訓練營臨時改造成了非法入境者集中營,當天來不及遣返的被捕者在此集合。難民多次偷渡,營內飯堂也有了熟面孔,和警員打招呼致意。港府供應難民飽餐,每餐成本六毫半──那時的一份日報賣兩毫子。菜餸雖只是些黃瓜鹹魚,但白飯夠飽。一天送去難民營的食物只麵包就有三卡車,食客的個人最高紀錄是一餐飯吃六大盅。
難民營房間住滿時便在院中搭帳篷,直至所有地皮用盡,帳篷搭無可搭。難胞入營須登記,登記人員常要通宵達旦地工作。遣人上車時,軍警以竹竿分批,趕鴨子般引導人流。
難民集中營外,上水公路兩旁,一群群帶着大包小裹的市民在等候──他們的親人可能就在運難胞的卡車上。每逢車經過,市民便往車裏拋食物、衣服和藥。市民攔路涕泣相送,哭聲驚天震地。
遣送途中騷亂時有發生,遣解車便裝上了嚴密的防逃措施,車兩側架起鐵絲網或帆布。5月22日起,解送改用火車,門窗封閉,每日可送走五千人。原想當日守在公路旁的尋親者撲了個空。
震懾當年中共
小小香港無法消受驟增的人潮,呼籲國際援助。美國有議員提出,應提高中國人的美國移民配額,並多容納難民;也有人提議在澳洲等地廣人稀的英聯邦國家安置難民。
國民黨政府的救援姍姍來遲。台北22日合衆社電:國府已循外交途徑告知香港政府,願接納一切願意由香港來的中共大陸難民,人數不加限制。次日,合衆社報道:台灣南部已設立起救濟站和臨時收容所,難民將由此登陸。國府決定將他們安置在台灣東部和中部。國民黨政府的官員也料到,一旦他們收容這些難民,中共將為了維持國際聲譽而抑止難民湧入香港。
5月24日,記者在邊境重又見到共軍巡邏,當日起,逃抵香港的大陸人銳减。
除了潛藏在山村裏的難民,「穴居部落」悉數被香港軍警拘捕,遣回大陸。大陸不再允許被遣返者在深圳停留,而是直接轉解上火車,送回廣州等地。
5月底,非法入境者接連三天顯著減少,設在粉嶺警察訓練營的臨時收容所隨之關閉。港府在九龍亞皆老街設立了專門接待新由大陸來港者的人事登記處,為其辦理香港身分證,准許他們合法留在香港。為了避免得罪大陸當局,港英政府沒有轉送難民去台灣。支持國民黨的《自由報》稱:大陸逃亡潮暫被閘住,政府明智決策震懾中共。
時間快進50年,網絡詞典裏的「梧桐山」,成為深圳市城區東部的旅遊勝地,森林茂密,空氣清新,國務院公布其為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內地百姓對中國史無前例的大飢荒的認識,常局限在「三年自然災害」的說法;香港人信息暢通,卻不甚熱中於家庭和城市的歷史。慘絕人寰的飢荒與逃亡,正像退去的潮汐,從人們視野中淡出。港深邊界線上建起了多個通關口岸,兩地海關嚴格執勤,偷渡罕有發生。但是,導致大飢荒和大逃港的制度性原因,至今仍難破除。
作者簡介: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文/董晉之
編輯/袁兆昌]
世紀.More.逃難辭典
【大逃港】即從內地偷渡到香港。1949年以來,大規模的逃港潮發生過4次,分別在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以1962年最為嚴重。據《大逃港》一書的作者陳秉安先生查證,這4次逃港的總人數達56萬。逃港的原因主要有饑荒、貧困、政治迫害等。
【大饑荒】1958至1962年,在發動反擊資產階級右派運動和「大躍進」後,中國陷入普遍的糧食短缺危機,在農村尤其嚴重。據著有《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一書的原新華社高級記者楊繼繩先生推算,「大饑荒」導致中國3600萬人口非正常死亡;香港大學教授馮客(FrankDikotter)推算,非正常死亡人數約4500萬。2011年最新出版的中共黨史第二卷承認,1960年全國總人口比上年减少1000萬。
[整理/董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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