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

韓寒 - 太平洋的風


2012510   

空客320降落在桃園機場。飛機的降落把我震醒。手機裏正好播放到張艾嘉的《戲雪》,這算是一首生僻的歌,陳昇寫下這樣的詞:「1948年,我離開我最愛的人,當火車開動的時候,北方正飄著蒼茫的雪,如果我知道,這一別就是四十餘年,歲月若能從頭,我很想說,我不走。」

對於臺灣,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裏。後來魏德勝和九把刀又加工了一下。我喜歡的作家,梁實秋,林語堂,胡適也都去了臺灣,而且他們都和魯迅吵過架。當大陸窮的時候,臺灣有錢,後來大陸有錢了——確切的說,是政府和小部分人有錢了,臺灣又有了……

戰火把同一個民族的人分隔在了海峽的兩岸,那些具體到每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已經被時間慢慢抹平。臺北的街道的確像優客李林唱的那樣,像迷宮一樣展開在我的眼前。但是對於異鄉人,每個陌生的城市都是迷宮。在酒店住下,誠品書店就在旁邊。朋友的眼鏡架壞了,於是晚上先陪著朋友去配眼鏡。我們坐計程車來到了台大附近,進了一家眼鏡店。沒有聲音酥麻的台妹,老闆親自上陣。朋友看中了一副鏡框,但要幾天以後才能取。朋友說,那算了,我在臺灣只留三天,我要明天就能取的,只能去別的地方看看。這時候,讓我詫異的一幕出現了,老闆居然從櫃檯裏摸索出了一對隱形眼鏡,塞在我朋友手裏,說,實在不好意思,沒能幫上你的忙,這個送你,先用這個應急吧。連我這般總是把人往好裏想的人第一反應也是——我靠,哪有這種好事,這裏面是有什麼猫膩吧?咱還能走出這家店的店門麼?

我們平安的走出了這家眼鏡店,換去了隔壁一家。那家眼鏡店承諾第二天就可以把眼鏡做好,然後那家店的老闆用朋友殘留下的鏡片臨時找了一個鏡框凑合裝了起來,告訴朋友,這個可以晚上用。這兩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路邊眼鏡店,還是自己隨機找的,要不真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組織方安排的,目的為了讓大家增加對臺灣的好感。

臺灣的街道上有不少的小遊行和抗議橫幅,這一切對於大部分大陸游客來說都太新鮮了,於是很多游客守著電視機看晚上的政論節目。我媽媽去年從臺灣旅游回來,就說那裏太好玩了,領導人可以在電視裏隨便罵,比快樂大本營還要歡樂。相比之下,臺灣人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但給我留下了比馬英九先生更深印象的是王松鴻先生——他不是明星政客,也不是文人墨客。他是一個計程車司機。一天早上,我從酒店下樓,打了他的車去陽明山。到了目的地我發現把手機拉在出租車上。我沒有記下車牌號。朋友們忙著幫我聯繫出租車公司,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訊息,我也打給酒店,想讓他們查看一下監控錄像,確認車牌號。一會兒,我接到了酒店的電話,我問他們,是查到車號了麼?他們說,監控錄像裏訊息太多,還沒有查到,但是剛才有一位出租車司機開回酒店,把一個手機交給了前臺,說是一位從你們這裏上車的先生遺落在車裏的……

說實話,我石化了。我問到了出租車司機的電話和名字,說我想酬謝你。王鴻松說,不需要啦,很正常的,小事一樁,我們都是這樣的。他告訴我,前幾天剛和幾個朋友環島開了一圈,打算過一段時間來大陸旅行。他說他開計程車就是為了能夠去更多的地方看看。末了居然還來一句:我有QQ和新浪微博的,你的號是什麼,我們可以在網上聯繫的。這頓時讓我覺得兩岸關係非常親密。接著,他繼續說,你有臉書麼?我說,大陸的互聯網沒有臉……書。他說,哦,對哦,是哦。我不和你說了,有客人了,再聯繫哦。

也許是我的命好,遇見的都是好人,也許是我走的膚淺,幾乎所有人都和氣。毫無疑問,如果我在臺灣多停留幾天,我當然能看見他不如人意的一面,也許他硬件不夠新,也許他民粹也湧現,也許他民怨從不斷,也許他矛盾也不少。沒有完美的地方,沒有完美的制度,沒有完美的文化,在華人的世界裏,它也許不是最好的,但的確沒有什麼比它更好了。

這篇文章裏不想談論什麼政治和體制。作為一個從大陸來的寫作者,我只是非常失落。這些失落並不是來自於這幾天淺顯的旅行,而是一直以來的感受。我失落在我生存的環境裏,前幾十年教人兇殘和鬥爭,後幾十年使人貪婪和自私,於是我們很多人的骨子裏被埋下了這些種子;我失落在我們的前輩們摧毀了文化,也摧毀了那些傳統的美德,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摧毀了信仰和共識,卻沒有建立起一個美麗新世界,作為晚輩,我們誰也不知道能否彌補這一切,還是繼續的摧毀下去;我失落在不知道我們的後代能不能生存在一個互相理解而不是互相傷害的環境之中;我失落在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要不停的考慮措辭,以免哪個地方說過了線;我失落在當他人以善意面對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會不會有什麼陰謀;我失落在我們自己的文藝作品很少能夠在臺灣真正流傳,而能在臺灣流傳的關於我們的大多是那些歷史真相和社會批判,更讓人失落的是那些批判和揭露往往都是被我們自己買了回去,用於更加瞭解我們自己。除了利益和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我們幾乎對一切都冷漠。這些冷漠和荒誕所催生的新聞都被世界各地的報紙不停的放在頭版,雖然可以說這是官方的錯,但無奈却也成了這個民族的註釋。

是的,我要感謝香港和臺灣,他們庇護了中華的文化,把這個民族美好的習性留了下來,讓很多根子裏的東西免於浩劫。縱然他們也有著這樣那樣的詬病。而我們,縱然我們有了麗茲卡爾頓和半島酒店,有了GucciLV,我們的縣長太太也許比他們最大的官員還要富有,我們隨便一個大片的製作成本就夠他們拍二三十部電影,我們的世博會和奧運會他們永遠辦不起,但走在臺灣的街頭,面對著那些計程車司機,快餐店老闆,路人們,我卻一點自豪感都沒有。

文化,法制和自由是一個民族的一切,別的國家不會因為你國的富豪瘋狂搶購了超級跑車和頂級游艇而尊敬你的國民。坐在空客330的機艙裏,飛翔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上海。既然我們共享著太平洋的風,就讓它吹過所有的一切。

胡德夫演唱〈太平洋的風〉

1 則留言:

  1. 前中時記者黃哲斌讀韓寒文章的感想:

    「我為何如此機車?」「我為何忍不住要幹譙媒體?」「我為何如此討厭新聞置入行銷?」

    我不時好奇自問,臉書朋友都知道,我每天比價買衛生紙/幫小孩找幼稚園/賣字買酒喝,就忙到狗叼尾巴團團轉了,主流媒體要偷拐搶騙,關我屁事?

    結果,從他人眼中,往往能照見自己。韓寒(及其他陸客)的遊台心得文,讓我找到一部分答案。

    台灣長大的多數同胞,或許像我一樣,從小就被教導「要誠實、要當個正直的好人」,「對人要親切、要心懷感恩」,「要知足、不是自己的不要貪」。就像那位運將王鴻松,他認為歸還失物是天經地義的小事一樁;而我們知道,台北的計程車司機,每天開車十幾個小時,一個月淨收入不過兩、三萬。

    然而,這種社會文化的基因,一代一代留存下來,成為我們的集體根性,成為台灣最珍貴(而我們不自知)的資產,直到我們到他處旅行,直到別人驚異地提起。

    當然,台灣絕對不完美;但最巨大的不完美,來自於政治與媒體,政客可以說「我不喜歡你的立場,所以明年預算砍一半」、媒體大亨可以說「政府不讓我們光明正大賺錢,我們只好偷偷摸摸賺錢」;建商在還不是他的土地上,賣掉還不存在的房子;政府在已不存在的科學園區上,繼續縱容包商施工;電視新聞的創意,只是在藝人的三角戀裡,加進類戲劇的口白。

    這些既不誠實也不正直,既不知足也不感恩的混事,每天在我們身邊上演,只是韓寒們沒看見。這些事,違背我們成長過程中,父母與師長的教導;這些事,違背台灣仍舊質樸善良的人情物意;這些事,試圖拆毀台灣之所以適宜人居的核心理由。

    光是如此,就值得讓人花時間生氣,讓人花時間對抗,讓人花時間試圖扳回一城,試圖找回彼此之間的善意與信任。試圖讓台灣社會更像傳統的台灣,而不是現在的中國。


    Vic的感想:

    我也問過自己:為何如此痛恨中共?答案很簡單,如果你相信人要追求真善美,那麼中共這種令世界變得虛假、邪惡、醜陋的魔鬼,你怎能不痛恨?

    所謂「新聞置入行銷」,不過是一種詐騙伎倆,它顛覆媒體的職業倫理,迫使新聞工作者成為騙子,同樣是令世界變得虛假、邪惡、醜陋,正直的人怎能不抵制這種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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