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4日 星期二

四維出世 - 何以無明——錯在創作的起跑線

論語‧電影   星期日生活   2017611日 

【明報專訊】電影《一念無明》公映至今的票房有千多萬,也是時候來檢討電影的成績,塵埃落定時,說一兩句公道的說話,蓋棺來定論。
四維出世從不阻人發達,本人的原則是,本土出品,有負評劣評也要等電影下畫後才說,要討論的是電影的本質,不是要影響別人的生計,除非我的劣評可以大幅增加票房收入,令發行商片商收入倍增,那我可義不容辭。
有影評朋友事先「警告」在下,温馨提示下已有心理準備,剛巧跟他看史高西斯的《沉默》,片頭放的是《一》片預告,光只看這短短一分多鐘,難受的感覺像世上已千年,我跟朋友相視而笑,說道果然很惡睇,礙於電影片尾有鳴謝他,他也不方便說兩句,而給電影打負分,也不是他的專業強項,因而這粗重工夫也就留給在下。
公映購票入場前內心有很多的鬥爭,問自己要不要捱過這101分鐘?一般來說,當社會上對某部本土電影有太一面倒的正評,不少人會希望四維出手,來確認(endorse)一下電影的成就。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也只好硬着頭皮上陣。影評不易為,電影看畢,也真想到去勞工署申領工傷賠償。
電影藝術,一直一橫。縱橫測試,先直後橫,立竿見影,無所遁形。上期談到電影水平的測試,我們也可應用在《一》片中,看看合不合格。
隨着電影一個多小時的時光的消逝,這一直線的感覺非常難受,當然覺得難受與否,關乎觀者的功力與品味。難看難受的原因,是角色的情緒流於浮誇外露,歇斯底里。
據聞編導在不少公開的場合多次提到他們的恩師新浪潮導演,我不知道,是他們自覺做得很好,要感謝老師的教導,還是做得不好,要埋怨老師的不濟,我更不曉得,他的老師有沒有教他們有一個電影的理論或技法叫Violence Behind The Scene,用布萊希特的說法,就是Distancing Effect(疏離效果),愈是外露的情緒,愈是要把它們收藏,而怎樣去取捨選材,從而最終表達了作品的主題,是電影工作者的責任,工作做得不好,便是不負責任了。學藝不精,便不要拉老師落水了,要不然就是用老師的知名度去推銷自己。
舉一個不那麼遙遠「離地」的例子罷,台灣導演林書宇的《百日告別》,有一場戲是石頭的情緒突然爆發,眾人圍上去安撫他,林導特地把現場的對白聲軌抽走,把適當的情感能量在畫面上作出平衡,效果便很好,識得睇便知道這個導演有點兒料子,反之便是冇料到,《一》片的直線測試是,冇料到、冇料到、冇料到。
推銷濫情
You are what you present,不能排除的是,導演是fond of這種情緒爆發的場面,用市場學的說法,是推銷濫情,希望觀眾消費激情,這本來這是港產片一路以降的毛病,可是這毛病發生在令人期待的「新晉」導演身上,不禁令人惋惜唏噓。
再直線測試電影的真實性,問題可大了:在現實的處境裏,一個精神病的康復者不可能在婚宴的主台上站那麼久說那麼多說話,他怎能夠拿到咪高峰,控制台為什麼不滅音(請參考華意達的《大理石人》),戥穿石們為什麼沒有飛撲上去拉着余文樂?說穿了這場戲的「功能」是,用這樣的處境,把主角推到死角,再加一個拍片上網,然後網上欺凌,證明社會對主角(或作者)多麼的不公平。
再說余文樂曾是投行中人,電影沒有說他是分析員抑或操盤者(大半編導也不懂,沒關係,反正對他們而言,投行都是十惡不赦的),照理運用他的專業知識,自立地操盤,也不會輸一百幾十萬這「雞碎」咁多的「身家」,若真的是欠了債,宣布破產算了,也不用只是未婚妻還不是妻子的方皓玟來還債,在法律上,他們是兩不同個體的法人,情况如蕭定一欠債,也不用蕭若元來還一樣,要是這樣,也當然沒有那場口水鼻涕齊流的「經典」戲了,且方的心態是假分享,還是真落面,我真的搞不清楚。
戲裏有一個余文樂的死黨,畫外音交代投行裁員而要自殺,這樣安排也太睇得起一份工了,投行裁員,員工過往也應有不錯的分紅和收入,分析員和操盤員合作,有基本面和技術面,要搵兩口飯,也不應是難事,沒有必要死,實情是看新聞有幾多投行的人因裁員而跳樓?編導意圖把悲情推至極至,就是消費了別人的人生了。
有人說,看電影不必太執著事件的真實性,不用每套戲都要強迫症式將現實完美還原,我想說的是,Poetic RealismNeorealism並不是我發明的,這些都是電影理論的根基,而我是多麼的希望這些用語、理論和流派,是我第一個提出來的。
香港有位萬姓演員,出道以降以青筋暴現口水鼻涕的誇張演技見稱,因有「戲」可「做」,有人謂之好戲,我倒不敢恭維。看《一》片時,我特別想到他,這部電影簡直是萬氏演技派的洋洋大觀,果然有演員以這一路的演技稱帝,這說明香港觀眾的水平是多麼的差勁。
導演樂此不疲的展示萬氏演技,旨在「證明」,我們生活不快的源頭,是源於萬惡的資本世界。演員是導演的alter ego,硬把對白塞往演員的口中,來說出作者的鬱結,看畢電影後,我真有一刻的相信,這部電影的作者才是真正的躁鬱症患者。
年紀輕時,以為編劇是上帝,可以隨意的安排角色的生死命運。年事漸長,好電影看多了,才知道編導真的不是神,不能夠擺弄(manipulate)角色,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沒把人生「無明」狀態拍出來
電影叫一念無明,可是編導並沒有把人生的「無明」狀態拍出來,套用存在主義的用語,「存在先於本質」,這一件事的存在並不是為另一件事的存在而說項,而《一》片的毛病就是,每一場戲的設計都太過「功能性」,「因為」這樣,「所以」那樣,狀態的出現,只為過橋,沒有「人性」,生命太容易解釋了,也犯不上着拍電影來呈現。
常跟同學說,要回到創作的原點。創作者的工作是重組現實(直線),從而令觀者產生多層的解讀(橫線)。在香港用這個創作法則去寫故事的人,要不是沒有,就是太少。缺乏練習,practice得不夠,水準當然不會高。Practice makes perfect,要回到這個起步點才算數。
有人說這不過是年輕導演的第一部長片,要給與多一些時間和空間。要知道,過去半個世紀香港也曾經出現過不少令人引頸以待的新晉導演,結果如何大家心知肚明。要給時間,也要給正確地站在起跑線的人。錯在起跑線,等待,只會是浪費時間而已。
有前輩說,不要看扁人。
我回想,我以前品評過的本土影人,後來的作品,也真的沒有令我刮目相看。
而我,是多麼的希望他們往後的作品,證明我的預言是錯的。
文:四維出世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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