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

吳乃德 - 為什麼是曼德拉?

AGORA Taipei   2013年12月5日


曼德拉1988年的生日,從荷蘭寄到監獄的生日卡片多達17萬張。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的「朗讀曼德拉家書」活動,聚集25萬人。曼德拉的魔力其實是ANC為了運動需要所特意創造。可是,為什麼選擇曼德拉?

曼德拉1988年的生日前後,光是從荷蘭寄到監獄給曼德拉的生日卡片,就多達17萬張。這一年,「釋放曼德拉組織」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半小時的公開活動,內容是朗讀曼德拉從監獄寫給妻子的家書。結果當天來了25萬人。他在坐牢期間,獲得12個榮譽學位。他的相片出現在全世界的海報、運動衫、和明信片上。

一個被關在監獄裡二十多年的人,他的文字、聲音、相片、以及一切關於他的消息,都被政府禁止公開傳播,仍然成為運動的象徵。為什麼?雖然反抗運動的主要動力來自道德訴求,可是仍然需要殉道者,需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做為運動的象徵。「非洲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領導階層,在1980年選擇了曼德拉為反抗的象徵;當時曼德拉已經在獄中十多年,幾乎已為外面的世界所遺忘。

為什麼選擇曼德拉?曼德拉具有何種特質,讓他的同志願意將他塑造為運動的象徵?


2009年11月,192個會員國組成的聯合國大會通過,將曼德拉的生日七月18日訂為「尼爾遜.曼德拉國際日」。聯合國秘書長班基文說,「曼德拉具體象徵了聯合國追求的最高價值。曼德拉先生的謙遜則反映了最高層次的領導。」前者指的是曼德拉的運動目標;後者是他的領導特質。兩者都是南非黑人抵抗運動選擇曼德拉做為象徵的原因。

偉大的修辭、求死的決心

曼德拉於1964年第二次被逮捕,以叛國罪名起訴。他在法庭所作的陳述,讓他成為世界性的人物。南非政府本來企圖透過這次審判,讓世界知道黑人運動的武裝暴力行動,也為白人的種族隔離體制辯護。可是曼德拉的陳述,卻將審判轉化為對種族隔離體制的道德譴責。

曼德拉的陳述詳細說明了他個人政治參與的歷程,他對英國「大憲章」、美國「人權法案」的心儀;他展現開放的心靈,願意摘取西方和東方文化中最好的部分。他也分析了種族壓迫對南非人民造成的痛苦,以及白人對民主的恐懼。更重要的是,曼德拉公開承認,曾經從事破壞活動,同時也是「非洲之茅」的創建者,並且直到被捕之前都在領導這個武裝部隊。曼德拉也為他的武裝路線辯護:在現行體制及白人的壓迫下,暴力不可避免。

最後,曼德拉放下講稿,眼睛對著法官唸出他已經牢記在心中的字句:

我一生都奉獻給非洲人的鬥爭。我曾經為了反抗白人的宰制而戰鬥,我也曾經為反抗黑人的宰制而戰鬥。我懷抱的理想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其中所有的人和諧地相處,所有人都有相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個理想而活,也希望能成就這個理想。可是,如果有需要,我也準備為這個理想而死。

During my lifetime I have dedicated myself to this struggle of the African people. I have fought against white domination, and I have fought against black domination. I have cherished the ideal of a democratic and free society in which all persons live together in harmony and with equal opportunities. It is an ideal which I hope to live for and to achieve. But if needs be, it is an ideal for which I am prepared to die.

曼德拉說完之後坐下,整個法庭陷入靜默,長達半分鐘。旁聽席中然後發出細微的嘆息,有些婦女開始哭泣。第二天許多國際性報紙,都詳細報導了他長達四小時的陳述。

曼德拉當時確實準備為他的理想而死。在場旁聽的律師事後說,曼德拉的陳述,簡直就是在邀請法官將被告們判處死刑。事實上,曼德拉的律師讀過講稿之後,曾經要求曼德拉修改。可是為曼德拉拒絕。

法庭宣告判決前兩天,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在英國和美國的棄權下通過決議,要求南非政府停止審判、特赦所有政治犯。倫敦大學選他為學生會主席;曼德拉曾在獄中參加倫敦大學的法律函授課程。(後來曼德拉在獄中的時候,被提名為象徵性的倫敦大學校長的候選人,得票第二高而沒有當選;最高票是英國女王的女兒。)

判決前一天,律師在牢房告訴曼德拉,法官次日宣判之前會依慣例先問第一位被告,即曼德拉:「如果你有理由認為法庭不應該判你死刑,請說出來。」曼德拉說,他準備告訴法庭:「如果你認為判我死刑就能摧毀解放運動,那你就錯了。我的死將會啟發更多人。」律師說,如果你這樣講,就不可能上訴。曼德拉說,如果判死刑,他不會上訴。另外兩位主要領導人也不打算上訴。他們認為,上訴會減損他們的道德高度,而且會讓支持者視為軟弱。

曼德拉後來在自傳中說,「我已經準備好面對死刑。要真正準備好面對災難,你必須預期災難必定來臨。你不能一方面準備面對災難,一方面又心存僥倖、期待它不會來。」

單是優美的文字、偉大的修辭無法感動人。修辭感動人心的必要條件是,陳述者必須具備相同的內在。文字只是工具,陳述者的內在透過文字工具,引發了群眾深沈的內在,共同抵達心靈的高度,產生共鳴。

曼德拉感人的陳述,顯示他的修辭能力遠遠高出他那一代的黑人運動領導人。良好的修辭能力是政治領袖,特別是反對運動領袖,必須具備的條件。曼德的修辭能力後來也屢屢為他化解個人和運動的危機。

許多年後,南非政府宣告將釋放曼德拉,條件是曼德拉必須公開宣示放棄武力。這讓曼德拉陷入兩難。武裝組織「民族之茅」正是曼德拉所創建。「非洲議會」先前的主流路線一直是非暴力抗爭。在曼德拉對武裝革命的堅持下,「非洲議會」的領導階層妥協讓步:不禁止「非洲議會」的成員加入「非洲之茅」,可是「非洲議會」的公開路線仍然是非暴力。曼德拉雖然之前曾經積極參與、也領導非暴力運動。可是宣告非暴力路線不可能成功的,也是曼德拉。暴力行動正是曼德拉入獄的原因。

曼德拉入獄之前,曾經周遊非洲十多國家,尋求資助以建立武裝組織。曼德拉的最後一站是衣索比亞;他進入軍營接受軍事訓練。他學習製作炸彈和使用槍械,學習如何在移動中瞄準移動的目標,全副武裝3小時行軍26公里。他也閱讀克勞賽維茲的戰爭論、毛澤東的游擊戰略。曼德拉當時對武裝革命頗為嚮往;他被判刑之後,軍用飛機將他從北邊的約翰尼斯堡載往南端開普敦海邊的羅本島監獄,那是他第一次從空中俯視整塊美麗的國土。不過曼德拉看到的不是錦繡大地,而是某些適合從事游擊戰的地區。

世界輿論在1980年代已和6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武裝革命不再受到支持和仰慕。「非洲議會」這時已經因為武裝革命路線,失去許多國際友人和同情者的支持。而且也讓白人政府的武力鎮壓,獲得正當性。

可是曼德拉卻不能公開否定自己的過去,也不能公開宣告武裝路線的錯誤。如果他拒絕宣告放棄武力鬥爭,勢將失去全世界對他的道德支持,同時也將是白人政權的政治勝利,讓它過去數十年對黑人的武力鎮壓獲得正當性。

於是曼德拉透過女兒,在足球場的群眾大會上宣布:「只有自由人才能談判。囚犯無法訂立契約。」一個高明的政治修辭,用更高的道德原則迴避了兩難的選擇。其實,曼德拉不久之後在獄中主動寫信給白人政權的領導人,要求談判。後者沒有理睬,他繼續寫,至少寫了三次要求談判。這時他仍然不是自由人。在他長久的牢獄生活中,他也經常和獄方就囚犯的待遇展開談判。他所有的談判當然都不是為了自己。其中一次談判是釋放年老的同志,讓他們得以死在親人的身邊。

除了高明的修辭能力,曼德拉對南非遠景的主張也符合主流的道德價值。曼德拉雖然主張抵抗運動不可偏廢武裝革命,他的理念卻是所有種族和平共存的民主社會。南非共產黨一位白人中央委員於1955年起草「自由憲章」:「南非屬於居住於其上的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我們,南非的人民,白人和黑人─平等的同胞和兄弟,共同接受這份自由憲章。我們宣誓,將盡我們所有的力氣和勇氣,共同奮鬥,直到贏得民主。」。

當時「非洲議會」中許多人認為「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黑人奮鬥的目標是建立純黑人的南非。曼德拉不顧運動內部的激烈意見,寫文章支持「自由憲章」。他將「自由憲章」稱為「議會運動的燈塔,南非人民的啟示。」

曼德拉具有何種特質,讓他的同志們願意長期將他當成運動的象徵,即使他人長期在監獄之中,對外界的運動無法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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