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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3日
【明報專訊】由盧瑋鑾(小思)和熊志琴兩位學者主導的「口述歷史:香港文學和文化」研究計劃,繼出版古蒼梧和鄭樹森的訪談錄後,在上月出版了《香港文化眾聲道1》。這本書沒有副題,翻開才知八位受訪者,都與活躍於50至70年代的文化機構「友聯」有關,實在是幫助我們理解「友聯」前世今生的珍貴史料。筆者猜想,編者隱去副題,是估計新一代讀者對半世紀前的文化機構不會有太大興趣,若打正旗號說是鉤沉「友聯」歷史,恐將有礙銷路。
問及友聯資金來源
但「友聯」的前塵往真是離我們如此遙遠嗎?當然不是。例如文學愛好者必讀的夏志清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就是由「友聯」旗下的出版社於70年代出資翻譯,現時坊間流行的中文大學出版社版本都是以此為本。又例如杜杜在近期《明周》專欄多番介紹的《兒童樂園》,就是當年「友聯」的出版物。此外,「友聯」影響最大的當數旗下的《中國學生周報》了,其中的電影版及文藝版聚集了一眾新銳作者如西西、亦舒、石琪、陸離、羅卡、小思、舒明、也斯、古蒼梧、楊帆、譚家明等等又等等,難以盡錄,但可以說,若沒有《周報》,香港的文學史必將失去豐富而多彩的一頁。
以上都是有關香港文學的舊聞了,亦非新書重點。這本新書最重要之處,是問及當年「友聯」資金來源的部分。在中共立國以後,香港或隱或顯地受制於冷戰格局,文化界亦成為兩派爭奪的陣地。以宣揚「民主政治、公平經濟、文化自由」為機構宗旨的「友聯」自然被視為右派,所以當「友聯」出版《兒童樂園》和《中國學生周報》,同時就有本土左派出版的《小朋友》和《青年樂園》與之抗衡,雖版面相近,但意識形態相左。加上「友聯」的全盛時期一直得到美國「亞洲基金會」(Asia
Foundation)的資助,其後該基金又被揭發與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有金錢來往,「友聯」遂被譏為「綠背文化」或「美元文化」下的產物,左派元老吳康民(當年策劃《青年樂園》)甚至在回憶錄中將《周報》誤稱為國民黨的出版物。
事實上,「友聯」卻是由陳思明、史誠之、邱燕、許冠三等幾位南來的青年大學生於1949年前後創立,當時亦未得到美金資助。開始時,「友聯」的工作重點是建立「友聯研究所」,每天由十數名資料管理員將關於中國大陸的新聞剪貼、分類及存檔,有需要時再借給研究相關問題的學者專家,可說是當年研究中國國情的主要資料站。曾任《周報》總編輯的胡菊人年輕時就曾在研究所工作逾十年,期間半工半讀,才得以完成學業。
那麼「亞洲基金會」究竟是如何與「友聯」諸君接上頭?很可惜,還未有確實答案。據曾任「友聯」總經理的何振亞憶述,「友聯」創辦人之一陳思明就讀國立中央大學時,認識時任國民黨黨團負責人何義均教授,而「亞洲基金會」的代表James
Taylor Ivy就是由他於50年代初介紹而來。但若再追問,到底是誰做主動?是「亞洲基金會」看中「友聯」的工作與美國的反共政策相符而找中間人鋪路,還是何教授主動推薦昔日學生給「美國勢力」認識?這些問題,因當時人離世,暫時都只能存疑了。
得美金支持受美方監視?
好了,我們知道「友聯」得到美金支持,背後來源又是中情局,若據某些人的思路,我們大可以作一些「合理」推斷。例如「友聯」旗下刊物(除上述,還包括《大學生活》及《祖國》)必經過美帝審查,而且滿紙反動言論;「友聯」組織的運動會、舞會、電影會,都是滋養親美意識的罪惡溫牀;「友聯」以民主和自由為名,到處尋釁滋事,製造對立,撕裂社會;或「友聯」領導人貪污腐敗,中飽私囊等等。
不過恐怕要令他們失望,因為據受訪者回憶,以上都只能是沒有根據的空想。首先,「友聯」等人初時並不知道「亞洲基金會」的背後就是美國中情局,美方亦從未派人監視「友聯」的具體運作。曾代表「友聯」與「亞洲基金會」交涉的出版社社長奚會暲說,若要取得資助,「友聯」每年須派人到基金會的三藩市總部或位於香港的辦公室,呈上兩份文件,一份是去年收支報告,另一份是來年計劃書,而經費一旦審批,基金會就不會在期間再作干涉或批評。值得注意的是,「友聯」諸君嚴加自律,從未將計劃書的預算部分誇大,甚至竟如奚會暲所言,「盡量把預算做小一點,好讓能夠通過」,致使「友聯」的職員無論資歷深淺薪酬都是同樣地低。
新亞與友聯互通聲息
但這只能證明美方沒有直接審查,那「友聯」又有沒有自我審查?你拿了人家的錢,就應揣測上意,曲意逢迎,盡力為老闆奔走吶喊才對,你總不能讓美方看見金錢就此每年白花吧。可惜的是,答案要再一次令左派人士失望了。據也斯(非新書受訪者)在〈解讀一個神話——試談《中國學生周報》〉一文中所言,他任《周報》「詩之頁」編輯之時,就連「友聯出版社」的工作目標是什麼也不知道,直至《周報》結束十多年後,他才在一次座談會上得知出版社的目標是:「與其他團體及個人合作,影響華僑社會、教導自由世界(尤其東南亞)的中國青年,使他們認清共產主義和共黨統治的真相,與東南亞其他人民全心合作,以對抗共黨的顛覆活動」。和也斯一樣,同場的《周報》編輯吳平及羅卡都對此表示不甚了了。
話雖如此,縱使「友聯」的創辦人沒有刻意向後輩灌輸反共理念,但大部分「友聯」職員都是很自覺地傾向民主和自由等開明立場。例如《周報》編輯古梅說:「若文章是鼓吹獨裁,摧毀個人的尊嚴與自由或盲目地打倒優秀的中國文化,我是不會刊登的,因它違反了我個人和《周報》的理念。」若說「友聯」諸君真的有何政治立場,那肯定是出於個人對政治原則的執著,而非對什麼組織和團體的忠誠或奉獻。
《香港文化眾聲道1》尚有很多有趣的歷史往蹟供讀者發掘,在此不能一一細表。舉其要點,可再說一則。原來「亞洲基金會」的代表James
Taylor Ivy曾於「福特基金會」任職,期間力主將部分金錢經「雅禮協會」(因法律原因)轉贈「新亞書院」,有了這筆錢,「新亞」才得以興建農圃道新址;而早期的「友聯」中,有不少人就是來自「新亞」,其後「友聯」亦曾出版一系列「友聯活葉文選」,其中就包括唐君毅、牟宗三和左舜生等人的著作。「新亞」與「友聯」的互通聲息與乎合作,亦可算妙事一樁。
追尋歷史結果指向當前
新書的兩位編者在序中寫道,「追尋歷史的結果,每每都指向當下眼前」,那麼今天重溫「友聯」往事,到底有意義嗎?當然有。我們翻開近日報紙,自會感嘆一切似曾相識,而時空,竟有倒錯之感。不是嗎?有人驚呼,美帝重回香港了!美資介入新聞媒體了!有人圖謀不軌,要用美國資金操弄政壇!另一方又說,是的,我們接受親美商人的捐款,但我們行事一直自重自主,無論是誰人捐款都不能指揮我們,逼我們聽令行事。我無法查清兩方真偽,但只想問一句,美國資金真是如此可怕麼?從新書可知,美國出資支持「友聯」,固然是出於政治考慮,因此當美國與中共臨近建交,美國也決定不再捐款給「友聯」。不過,若不論其初衷如何,美國的確為中華文化在香港留下了一點血脈,今天的文化界,都或多或少受益於「新亞書院」和「友聯」等美國曾支持的文化機構。對照當下,若美國果真介入香港,究竟是好是壞?我們當然知道美國絕非什麼正義之師,看看以巴戰爭就能得知一二。但當大部分媒體歸邊,大部分權貴又是千人一面地傾向建制,美國的資金,若打算或已經介入,就是像半世紀以前一樣,出力為香港留下一點民主與自由的命脈。你害怕美國操弄香港的媒體和政壇嗎?你來捐款捍衛民主和自由好了。政治現實,比傳統舞台上的美醜忠奸複雜得多。
文 謝鳴謙
編輯 洪慧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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