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8月3日
【明報專訊】真巧,前幾天才看了《56 Up》,深受感動。然後看《生命的本相》(Life
Itself),影評人Roger Ebert靠在醫院病牀,正好向親友推介此片。Ebert自十年前證實患上甲狀腺癌後,歷經多次治療及手術。電影中的他,下巴被移除了,健康大不如前,失去了滔滔不絕的風采。
但提起電影Ebert仍興致勃勃,他用電腦聲音向孫女講述《56 Up》的故事:一幫孩子由7歲開始被拍攝,每7年拍成一部紀錄片,現在已拍到第八部了。孫女有點不敢置信:「他們已經56歲了?真的麼?」孫女的詫異不足為奇,她還年輕,前途無量,不明白韶華如駛的滋味。Ebert可不同,在《生命的本相》中,他病情惡化,醫生推斷說,由半年到十六個月不等,日子正式倒數了。《56 Up》骨子裏是傷感的,本來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蛻變為不惑的中年人,命運各有不同造化。有的平步青雲,有的流落街頭;有的家庭美滿,有人失婚再婚,有的孑然一身。但「Up」系列更令人唏噓的,是無論成功、失意,生命皆由璀璨走向凋零。童年快樂無慮,年輕時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幻想;人到中年,一切似乎已成定局。不論貧富,家庭、事業、經濟及健康,憂慮自不可免。《56 Up》的受訪者,看上去總是憂心忡忡的,沒幾個人快樂。「Up」系列紀錄片,真的見證「生命」了。
回憶影評人Roger Ebert一生
這也是《生命的本相》異曲同工的動人之處吧。片名「Life Itself」來自Roger Ebert 2011出版的回憶錄,當時他69歲,接受癌症治療多年。Ebert這位全美國(甚至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影評人寫自傳,書名跟電影沒直接關係,倒是回歸「生命」自身。跟「Up」系列一樣,回憶錄記載了Ebert一生的盛衰,導演SteveJames繼承回憶錄精神拍成的紀錄片《生命的本相》,於是突顯了不少Ebert今昔的對比。Ebert最喜歡周遊列國了,倫敦是他最喜歡的城市。他有段時間年年到康城報道影展、訪問影人,例必下榻同一酒店,在喜歡的咖啡店點餐,對他是一年一度的儀式。Ebert 50歲結婚,婚後跟太太Chaz及兒女到歐洲等地旅遊,愛在綠林中漫步。他病情日趨嚴重後,以上一切俱成了往昔美好回憶。《生命》的鏡頭回到當下,動過髖骨關節手術的Ebert再不自由自在了。他跟物理治療師學走路,舉步維艱。
不過《生命》看到的Ebert並不氣餒,他依然積極堅毅。Ebert手術後的假下巴不大雅觀,但他坦然面對,登上《君子》封面,本片更拍到他日常起居,不怕觀眾看到他的「病人」面目。「名嘴」失了聲線,他以電腦聲音代言,還不斷自嘲。幾十年來,他在電視侃侃而談電影,跟主持拍檔Gene Siskel針鋒相對(Siskel更英年早逝,53歲就因腦腫瘤辭世了)。Ebert不能說話後轉戰網絡,以網誌代聲,善用Twitter及facebook等社交媒體,「跟隨者」數以十萬計。芝加哥另一影評人Jonathan Rosenbaum說過(他亦是《生命》受訪者之一),網絡年代影評的兩種信念,一是覺得印刷媒體萎縮,影評時代告終;另一相反,認為網絡對影評更有利,發展潛能前所未有。畢生在報紙發表的Ebert,擁抱的卻是後者,足見其適應力強。我們在《生命》看到,他從醫院回家休養,在沙發上繼續看電影、做筆記。
寫到最後「我們在電影再見」
Ebert對寫作、影評,絕對是鞠躬盡瘁。電影提到他告別讀者的網文:〈A Leave of Presence〉,以「謝謝旅途作伴,我們在電影再見」總結一生,非常豁達、感人。他之後還有篇評論《愛是神奇》(To the Wonder)的文章。Ebert在去年4月4日離世,享年70歲。兩篇網文,分別在他離世前後兩天刊登,他真是寫到最後一口氣了。
不止是「敬業樂業」,而是Ebert愛寫擅寫,看電影、寫作是回本位(being in the zone),沒別的事更令他神馳。歸根究柢,其實是他對電影的癡迷,一切皆因熱情起。若不是超級喜歡電影,幾十年那來動力不停的看及寫,在病榻上還向家人介紹心愛的《56 Up》!就迷戀電影這點,用不着跟Ebert般聰穎老練,任何發燒影迷都有共鳴。我們為什麼對電影如癡如醉?每人的理由不盡相同,但Ebert在《生命》開首一番話,應是不少人心聲:「與生俱來,我們很多因素被固定了。成長及文明的意義,在於我們往外伸展,明白別人多一點點。電影像一台有移情作用的機器,讓我們更明白別人的希望、靈感、夢想及恐懼,跟戲院的觀眾心連心。」換言之,電影(或其他藝術)教我們明白世界,電影讓我們變成更好的人。
與影評拍檔各不相讓
《生命的本相》沒有隱惡揚善,Ebert有時滿自大的,放不低「普立茲獎」身分(憑影評贏此新聞獎,他是第一人)。有次在飛機上,Ebert被Siskel戲弄,場面非常尷尬,源於他的自信爆棚。Ebert可以很尖刻,那是評論者的雙面刃,具備這副德性,觀點才直擊要害。他有時很狹隘,紀錄片剪輯了當年他跟Siskel的電視錄影NG畫面,各不相讓,以粗語互罵,非常孩子氣,今看十分好笑。可幸Ebert有反省,1999年Siskel離世,他醒覺失去一位難得戰友(奇怪《生命》沒提Ebert後來的拍檔Richard Roeper),遂寫信給Siskel遺孀告解。他們的故事證明了,名利只是眼前的,紛爭一時的,個人榮辱無關痛癢。文章千古事,只有好藝術的價值恆久不變。
Ebert不止一次被抨擊,他及Siskel的電視影評節目大行其道,電影公司對他們非常奉迎,別的影評人備受冷待,1995年一齣叫TheCritic的動畫即挖苦此現象。他們的節目受歡迎,影評人Richard Corliss 1990年在Film Comment雜誌撰文〈All Thumbs: Or, Is there a Future for
Film Criticism?〉,批評類似節目沒法提升觀眾的欣賞水平,只是個處境劇,看着兩人不停爭辯而已。跟過去著名影評「筆戰」如Pauline Kael跟Andrew Sarris就「作者論」之爭,級數差遠矣。
用主流框框引介獨立電影
Ebert一個月後回應Corliss,題為〈All Stars: Or, Is there a Cure for Film
Criticism?〉。《生命》真有意思,找來Corliss念出Ebert文章句子。Ebert知道電視影評節目的限制,但他引以為傲的是,他用主流的框框、電視觀眾可接受的形式,不停引介歐洲電影、獨立電影及紀錄片。今天名導演馬田史高西斯、荷索及Errol Morris,還有無數年輕電影人,過去曾受Ebert賞析、提攜,對他心存感激。不過話說回來,《生命》中關於影評未來的討論、影評淪落的憂慮,離我們的認知很遠。類似的電影議論節目,從不曾受我城的電視台青睞。我們的電影評論,不大有討論氣氛,大多時候只各說各話;「筆戰」屈指可數,更別說現場辯論。香港影評的最後一場激戰,說不定已是二十前《信報》的《東邪西毒》武林大會。當然,本地報紙的影評篇幅亦不如二十年前。隨着印刷媒體式微,影評在網上可有民主化的趨勢?不大見得,我們總是一窩蜂的,幾年前網誌流行一時,風氣至今已被facebook取代。我還用RSS訂閱外國影評網誌,每天的貼文看不勝看,影評人如Leonard Maltin、Anne Thompson及學者David Bordwell都常在網誌發表。若說評論是民主的基石,我們在電影方面委實太遜色了。
《生命的本相》拍到最後,Ebert健康更差了。Steve James只好用電郵提問,Ebert的回應愈來愈短,「I am fading......」不知何所指,也許神志不清,讀着叫人難過。James提的都是大問題,如「如何定義影評」,「電影文化的未來」……虛弱的Ebert怎能回應?電影文化應有後來人。Ebert活到七十歲已經太厲害,他說評論過約六千部影片,他的文章好讀、充滿洞見。他出版過15本書,創立名下的電影節,影響的電影人、影評人難以估量。《生命》見證一個影評家的殞落,卻同時也證明,他的功德將流芳百世。
按:《生命的本相》入選本年度的InDPanda影展,8月2日及8月30日各有一場放映。詳見網頁:www.indpanda.com。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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