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9日 星期日

呂嘉蕙 - 錯誤的年代 寂寥的圖靈

──受壓迫天才 vs. 「大眾」數學家
通識導賞   星期日生活   2015329

圖靈親手寫的筆記。

【明報專訊】奪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的電影《解碼遊戲》(Imitation Game),是建基於圖靈的傳記Alan Turing: The Enigma,圖靈是英國劍橋大學的教授,是數學家,同時亦是現代計算機科學之父(Father of Computer Science)。

傳記為牛津大學數學家Andrew Hodges所撰,書內詳細描述圖靈的家庭背景、英國公立學校生活、升讀劍橋大學及遠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情况,亦將他的朋友關係及數學工作巨細無遺地展示於讀者眼前,並佐以大量書信、戰時文件為證,內容貼近史實。

然而,電影為了增強其感染力及公信力,製片人篡改書中的情節,讓圖靈更符合大眾心目中數學家的形象。

三階段刻劃一生

電影劇情以圖靈的學校時期、二戰期間的工作及戰後的生活這三道時間軸線,刻劃他的一生。故事以二戰結束後的一九五一年為始,圖靈在曼徹斯特的住所被非法闖入,兩名探員進屋詢問後並沒成果。然而,其中一人卻心生疑竇,決定對他展開調查。故事回到二戰之初的一九三九年,英國對德國宣戰,當時任教於劍橋的圖靈被推薦至布萊切利園(Bletchley Park)工作。布萊切利園位於英國一條名為大學線(Varsity Line)的鐵路上,貫穿牛津及劍橋大學,亦鄰近通往倫敦的主要鐵路。為方便兩所大學的學者及解碼專家,密碼解讀中心選址於此。

真:合群解碼 假:理性冷漠

圖靈與背景不一的同事解讀德國的密碼機(Enigma Machine),密碼機每天的排列規律均會改變,若需要於短時間內破解天文數字般的組合數目,是近乎不可能的工程,電影與現實的糾結亦於此揭開序幕。電影中,圖靈並不合群,與他的數名同事各自為政,他埋首設計,獨自發明及建造了破解德國密碼的機器。大戰初期,他們均沒有成果,直至一九四一年,圖靈設計的機器才彰顯其能力。事實上,圖靈參照了波蘭所建的The Polish Bomba、透過工程師Harold Keen的幫助及數學家Gordon Welchman的改良,眾人合力下才建成破解密碼的機器BombeBombe於戰事初期已經發揮它的能力,破解德國的海軍空軍之迷。除了上述提及的兩位伙伴,當時在布萊切利園工作的解碼員、語言學家、速記員及通訊專家差不多共九千人。而這些在歷史上讓戰爭提早結束、拯救無數生命的英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電影裏。

電影中,圖靈有社交能力障礙,同事邀約午膳,他只理字面含意,把「We're going to get some lunch.」當成陳述句而非問句。事實上,傳記中亦沒有暗示圖靈有此傾向,反而描述圖靈為一個有幽默感又帶點害羞的男生。在布萊切利園的其中一位同事,認為圖靈「非常容易親近」(a very easily approachable man),而且「我們非常非常喜歡他」(we were very very fond of him)。德國的密碼機被破解後,電影中,圖靈的同事數學家Peter Hilton發現他的兄弟正在一艘將被德軍攻擊的船上,要求圖靈通知該船改變航道而被拒絕。電影想表達的,是圖靈的理性,以及他對別人生死的冷漠。如果船的航道變改,德國起疑,那麼兩年的工作就會白費。然而,這段故事亦是杜撰。Hilton並沒有兄弟在海上,現實中他是在破解密碼的Bombe建好後才加入布萊切利園工作。大眾對數學家有一套公式化的看法,認為他們都是怪人,不太合群,卻又十分理性,理性至冷血的地步。《解碼遊戲》滿足了大眾,把這些特徵放大,亦扭曲了事實,讓圖靈比現實更不討人喜歡。

寄宿學校認識摯友

場景轉移至圖靈的中學時期,這幕強烈暗示圖靈擁有自閉症患者的性格特徵。電影中,圖靈把青豆與蘿蔔分開,而遭到同學欺凌。要是看過小說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便會想起患有自閉症的主角把不同顏色的食物分開,而且十分揀飲擇食。現實中,圖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大概不會細心把青豆與蘿蔔分開。

電影隨後描述圖靈與他的同學Christopher Morcom的關係,Morcom介紹圖靈解碼學,繼而在課堂傳閱密碼。然而,現實裏,圖靈喜歡與Morcom為伴,兩人相熟,是因為大家擁有共同興趣,圖靈與Morcom分享他對量子力學的看法,一起閱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亦告訴Morcom他曾做過的化學實驗及對圓周率小數點後三十六個位的推算。只是,圖靈對密碼學的認識卻是始於Morcom去世後。一九三○年,Morcom死於牛結核病。電影中,當校長通知圖靈他好友的死訊時,圖靈否認與他相交很深。事實上,Morcom去世後,他十分悲痛,他們的同學曾記述:「可憐的圖靈十分震驚,他們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Poor old Turing is nearly knocked out by the shock. They must have been awfully good friends) 圖靈立即寫信給母親,要求她送花到Morcom的喪禮。同時,他亦寫信問候Morcom的母親,以致後來他與Morcom的家人關係十分友好,甚至一起度假。圖靈十分念舊,他從來沒有隱瞞他對Morcom的懷念,只是他並沒有如電影所描述一樣,為任何電腦命名為「Christopher」。

訂婚再「出櫃」

電影中的女主角Joan Clarke因為於填字遊戲招聘考試表現出色,而加入布萊切利園工作。後來,圖靈向她求婚,讓她可以繼續留在當地工作,而不被保守的父母召回家。事實上,Clarke 是她在劍橋大學的老師Gordon Welchman(前文提到與圖靈合作的數學家)於一九四○年所推薦的。一九四一年的春天,兩人志趣相投,曾在公餘時到外面看電影,大家均喜歡象棋與植物學。圖靈向她求婚,她亦欣然接受。縱然圖靈告訴她他的性取向,他們的婚約仍然維持了數個月,最後圖靈痛苦地取消婚約。圖靈是個誠實正直的人,他沒有利用Clarke來掩飾自己的性取向,以致日後被控行為猥褻。英國社會直至二○○一年才確定同性戀合法化,圖靈生於一個不幸的年代。

背負道德審判落幕

劇情推至一九五二年,電影中的女主角Joan Clarke到圖靈的家探望他,當時的他正接受荷爾蒙「治療」。然而,治療後的他步伐蹣跚,不能玩填字遊戲,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告訴她,他懼怕他的電腦Christopher會被奪走。電影似乎暗示荷爾蒙令圖靈精神慌亂,並觸發他的自殺。電影讓觀眾相信,既然圖靈不能選擇他出生的年代,不能改變社會對同性戀者的道德或法律審判,他總能夠選擇自己的死亡。

死於服食含氰化物蘋果

然而,圖靈只是寫了一封信,告訴Clarke他正候審,電影的一幕並沒有發生。圖靈於服用荷爾蒙期間,他的工作及社交亦正常。「治療」於一九五三年四月結束,而他的死亡則在十四個月之後。他的管家Clayton發現他的遺體,繼而報警。驗屍官判定圖靈死於服食含有氰化物的蘋果,卻沒有為那蘋果作化驗。傳記作者Hodges相信圖靈是自殺。圖靈曾於一九三七年欣賞電影《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很喜歡當中押韻的兩行詩:
Dip the apple in the brew.
Let the Sleeping Death seep through.

另一方面,學者Jack Copeland卻認為圖靈並非自殺,他的死亡是一宗意外。他訪問了圖靈的母親及朋友,他們認為圖靈積極工作,去世前亦不似抑鬱。現實裏,圖靈是個不太守紀律的人,個性隨意,不修邊幅,長期無視個人衛生,與電影中的恍似Burberry模特兒的Cumberbatch之光潔亮麗不可同日而語。故此,Copeland推測,圖靈在家做氰化物相關的實驗,卻不小心致死,而他沒有留下任何遺書。

電影的真諦當然並不在乎現實的真相,大眾心目中對數學家有個模糊的印象,電影隨着這個方向,把圖靈塑造成一個不合群、自我又理性的人,讓觀眾容易產生共鳴,亦較容易認同電影的內容。現實中,圖靈比電影所描述的更可愛,亦更悲哀。讀書時期,他的隨意、不拘小節讓他難以融入公立學校的教育。因為主流教育所要求的,是整體的共通性,大家修讀類似的科目,亦考得相若的分數。然而,圖靈不能達到這種一般的要求,他的時間都花在學習當時最尖端的科學如相對論及量子力學,他的能力都在寫老師及家人不能理解的數學方程式,是以他的母親一直在擔心這個小兒子。另外,身為數學家,他的邏輯研究在當時並未獲得同行賞識,縱然他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解答了當時另一德國數學家提出的難題,但當時的研究方向並非邏輯而是代數幾何。圖靈所研究的範疇,整個世界只有他一人在思考,再一次證明他超越了他的時代,以致旁人難以認同他的工作。最後,身為教授,主流社會認為他應端莊體面,他的誠實、他的性取向不為社會接受。書中闡述他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如何自處。有些人總是生於錯誤的年代,要是他生於一百年後的今天,學校對優異學生較照顧、社會對同性戀者較接受、科技讓他在計算機科學的思維更能發展,那麼世界會否對他更加寬容,讓他不用因為他異常的能力、特別的興趣而接受不合理的道德審判?

作者為香港大學理學院講師
文 呂嘉蕙
圖 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編輯 王芷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