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星星之火

星期日生活   2014420

【明報專訊】數年前一晚深夜,作興連看了兩部主題相連的德國電影,看完已是清晨。第一部是《蘇菲最後的五天》(Sophie Scholl: The Final Days),講二戰時期,德國慕尼黑大學一個散佈反納粹傳單的女子之真實故事。電影主要拍蘇菲索爾被捕後的審訊過程,沒有虐打沒有哭號,氣氛平靜而沉鬱。

第二部是《希特拉的最後十二夜》(Downfall),看前不知他跟《蘇菲最後的五天》竟有如此深刻之扣連:不在希特拉,而在希特拉的秘書容格(Traudl Junge)在電影末段的自白。容格說當年少不更事,至戰後才了解猶太人受害的情况。但直至一天,她偶在街上經過了蘇菲索爾的紀念碑,赫然看見二人原來同年出生,並發現索爾為公義被處死那一年,二十一歲,她正當上了希特拉的秘書。她最後說:直到那刻才真正感到,年青不能是藉口。

兩周前在中文大學博群電影節,看完中國導演胡杰的紀錄片《星火》,竟想到了數年前那清晨,兩部德國歷史電影給我之震撼。

用電影為前人立碑

希特拉掌權時,德國有學生反抗至死;在毛澤東的指爪下,又有學生曾為種種人禍抗議嗎?是有的,只是街上不會有他們的紀念碑,胡杰便是以電影為其人立碑。胡杰的前作《尋找林昭的靈魂》紀念的林昭,是個本來熱愛毛澤東的學生,考入北京大學之後,因在山雨欲來的「大鳴大放」時期,公開支持張元勳的大字報〈是時候了〉,跟北大十分之一學生一樣,被劃為右派,及後更因參與反暴政的地下刊物《星火》而被收監。在獄中,林昭不屈地以血寫成數十萬字的聲明和詩,重申人性與自由之可貴,終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處決。

胡杰去年完成的《星火》,正是取名自大饑荒時期學生創辦的那份刊物。電視拍攝耗時六年,重尋《星火》那短暫而光輝的歷史。星星之火沒有燎原,卻燒起官僚的憤怒,收監的收監,處決的處決,胡杰走訪曾參與《星火》的人,後來也找回他們當年寫下的文章,兩相結合,試圖勾勒一代年青人在極大壓迫中的思考與生活。倖存者不少已垂垂老矣,及時記錄尤其重要。電影在大陸禁播,這次是全球首映,胡杰還來了映後談。

1957年「反右運動」後,一批在蘭州大學被劃為右派的師生,被送到甘肅省武山和天水兩縣勞動改造。他們目睹了「大躍進」的荒謬,官僚為政治命令不理村民死活,引發大饑荒。其中數人因此創辦《星火》,記錄農村的貧困,批評人民公社制度,指控新興的利益集團。學生湊錢買油印機,刻蠟版,首期三十多頁,發表了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本打算寄給各省市的領導人,希望引發他們互相猜忌。但刊物尚未寄出,學生已因告密而被捕。創辦者張春元被判無期徒刑,其餘撰文者多被判監十年以上。

欲拍中國近代思想史

胡杰的電影從甘肅開始,訪問了村民當年的情况。至於《星火》當年的作者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化學系學生向承鑒。他的話裏有種動人的倔強,如他憶述被捕後,斥責幹部的兩句話:「你們是人嗎?你們不配。」向承鑒回憶當年他在《星火》的文章〈目前的形勢及我們的任務〉時,胡杰以畫外音說,後來找到原文,才驚訝於向承鑒記憶之精確。即是說,訪問時,胡杰尚未找到最為關鍵的《星火》影印稿。這既可見在中國要尋回文物多麼困難,也似乎解釋了,電影何以會側重於重現《星火》各篇文章的內容,一心是以電影保留歷史文獻,敘事脈絡間受犧牲也是在所難免。

不了解那段歷史的話,或會覺得這電影不易消化。他不重在交代背景,回溯史事,而意在重現在漆黑裡頭,自由思想之光輝。說話簡潔深沉的胡杰,在映後談說得精準:他想拍的,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史。看看《星火》那些文章提出的觀念,像農民如何被剝削而成奴隸,官僚體制如何使幹部成了特權階級,會發現不單切中要害,而且一早就有學生提出,雖然不少問題至今仍在。何况大饑荒那段日子,幾乎沒留下相片,遑論影片,今人連以影像紀念和憑弔都不可以,胡杰可援引的資源其實少之又少。

歷史的累積

在今日中國,拍攝這類關乎近代史的電影,自是無比困難。電影中有這樣的一幕:胡杰到了北京訪問當年《星火》一位作者,才說了兩句,他家中電話便響起。胡杰在鏡頭後說不要緊,老先生過去接聽。一個剪接,卻影着晚上的北京城樓。胡杰以畫外音說,或許是自己在北京被跟蹤,訪問開始不久,老先生的家人便致電回家,叫他不要受訪。北京的城樓更顯得荒涼,但胡杰自言體諒他人的處境,在映後談,被問及拍攝與放映的困難,他也只是淡然地說,都沒多想這些,那些見證過歷史的人尚在人世,就要以電影去記錄他們。

胡杰這純粹真不容易。想深一層,功不唐捐,歷史之累積就是如此。前事一去無跡,如今只好盡量留些東西給未來。不是胡杰的《尋找林昭的靈魂》和《星火》,我也斷不會知道,五六十年代曾有這樣勇敢明慧的學生,對那段歷史的印象自然大有差別。博群電影節剛剛結束,從選播的電影可看出主辦者的承擔,無負大學的責任。

回頭想,若要拍攝香港歷史,限制還不算多,但我們有幾多具氣魄的導演,會拍一部《尋找林杉的靈魂》?在唐書璇女士1974年的《再見中國》之後,四十年間,我們又可數出幾多部在歷史視野上,足與之比肩的香港電影?

文 郭梓祺
編輯 蔡曉彤、趙希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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