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1日 星期六

劉偉唐 - 射不死的知更鳥——電影《怪屋疑雲》的啟示

明藝.評論   2015411

荷里活電影《怪屋疑雲》宣傳海報。

【明報專訊】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荃灣華都戲院首次看到荷里活電影《怪屋疑雲》(To Kill A Mockingbird)。當年念初中的我,離開電影院時,心中仍不斷念想着電影開場時的第一幕場景——一個盛夏的下午,寧靜的小村鎮上,有一個小孩在家門前玩耍,街上難得見到一個半個行人,四周寂寂,可以聽到蟲鳴和鳥叫的聲音,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和平、安逸和無慮的氣味。那種感覺很特別,使我想起了自己孩提時代住在荃灣楊屋村放暑假時的情境。我當下感到心中空洞洞的,不能排遣,但又說不出個原故來。

童真的失落

我一直以為這部電影的主旨是:藉着一個白人律師替蒙冤黑人抗辯的故事來傳遞反對種族歧視的信息。直到七十年代,我在美國南部上大學,一次,在學生餐廳用午膳,和一位美國同學談論起這部電影,才由那位同學直接地糾正我:「真正的主題是描寫童真的失落。」那時,我方才明白,當日我從華都戲院走出來,一路上困擾着我的,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原來,是一種失去童年的感覺。

電影《怪屋疑雲》改編自美國英文同名經典小說《射殺知更鳥》,是一部半自傳式童年回憶錄,原著者是哈珀.李(Harper Lee)。近數十年來,對於美國青少年而言,再沒有一部小說比《射殺知更鳥》更關係着他們的成長,可說是,恍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過去半世紀以來,它一直是一般美國初中的語言和文學教材,陪伴着幾代美國人一起長大成人。這本書於一九六○年出版後,深受歡迎,印行不輟,除獲得普立茲獎外,又被改編拍攝成為奧斯卡得獎影片,更有意義的是,有不少美國律師表示在少年時代受到該書的感召而立志攻讀法律,俾能藉此維護社會公義。為了表示對該書作者的尊敬,電影巨星格力哥利.柏把孫兒命名為Harper,同樣原因,足球名將大衛.碧咸也把女兒命名為Harper。今年二月三日,《紐約時報》倏忽公布,一直只出版過一本小說的哈珀.李會於將屆的七月出版第二本小說。哈珀.李一時間成為近日網上議論的一個熱點。

格力哥利.柏憑這部電影於一九六二年獲得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項。他演活了故事中的主人公——亞特克.福奇(Atticus Finch)律師,一個典型的南方君子。美國南部有兩項為人稱道的傳統:南方客情(Southern Hospitality)和南方君子(Southern Gentleman)。後者的特質——除卻尊重女性、注意儀表、講究品味、保持理性、追求知識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必須以真誠與平等待人,無論身份的高低。我的一位田納西大學同學曾告訴我,他祖父從小就教導他:「你以君子的態度對待別人,並非因為對方是君子,而是因為你是。」鰥夫亞特克一生行事正直嚴謹,教育身邊一雙分別為十歲和六歲的子女,凡事都以身作則。他勇敢地接受邀請擔任蒙冤黑人湯姆.羅拔遜(Tom Robinson)的辯護律師,對抗深植種族歧視的阿拉巴馬州梅崗鎮群眾,無視旁人加諸其自身及子女的嘲諷、污蔑、侮辱和威脅,為弱勢公民伸冤。女兒問他為何接受這項委任,他說:「不然,我便再不能告訴你們兄妹什麼該做與什麼不該做。」

雖然,《怪屋疑雲》主軸戲為反種族歧視的情節,但這部影片的重心並沒有偏離原著的真正主題——童真的失落。影片的片頭設計就貫串着故事的兩位小主人公——傑孟(Jem)和小史(Scout,偵察兵的意思)所收集到的藏品:蠟筆、獎章、肥皂公仔、舊袋表和波子等物。片頭所採用的背景音樂是一闋闋簡單的旋律,有時只用鋼琴以單音奏出,乃充滿童趣的曲調。一開始便刻意把全院觀眾帶進已經幾乎被遺忘的童稚年代。影片前半部藉福奇兄妹及好友第兒〔Dill,人物原型為美國一代作家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活動帶出經濟大衰退時期梅崗鎮的人情和世態。像原著一樣,影片亦採取第一人稱的敍述方式來陳述故事的發展,基本上讓觀眾透過男仔頭女孩小史的眼睛來經歷所發生的事情和戲劇。在影片的不同階段,小史的旁白擔負着交代時空調度的蒙太奇任務。三個孩子一起談天、玩耍、窺探法院中的辦案活動、偵察怪屋中的自閉青年,不知人性卑微,無論世途險惡。直到某日,一隻瘋狗出現在福奇家門前,向孩子們走近,美好的日子才開始改變過來。孩子們被迫認識到本來懵然不知的成人世界。

就像射殺了知更鳥

儘管亞特克能夠用步槍射死來犯的瘋狗,他也阻止不了梅崗鎮居民對黑人種族瘋狗般的盲目歧視。某夜,縣警長來到福奇家,告訴亞特克群眾計劃把監獄中的湯姆揪出來私行吊刑。亞特克決定去坐在監獄門口守護囚徒。三個小孩在房內聽到這消息,趕緊披衣帶門,偷偷尾隨亞特克前往監獄。他們見到亞特克站在監獄門口,於微弱燈光下,被一群鄉下佬包圍着。三人在小史帶頭下衝到亞特克身旁。僵持間,見到以前受助於她父親的一個農夫站在前方,天真無邪的小史於是向他問候,並問候他的兒子和農作物收成的情況。那人被純真的童心感動,一時間,旣尷尬,又羞愧,終於自覺地帶領眾人離去。善良這次戰勝了邪惡。

翌日,羅拔遜案正式開審,三個小孩按捺不住前往聽審,到達時,白人席已坐滿了人。他們坐到二樓廂座的黑人席上,與相熟的黑人牧師一起。他們見到亞特克抽絲剝繭地證實了原告白人女子梅英拉.伊文(Mayella Ewell)說謊:是她勾引天性樂於助人的湯姆,被她父親遇見,為存名譽,遂誣告湯姆強姦。滿心以為湯姆會被判無罪的孩子們,最後卻聽到陪審團宣判湯姆罪成。其中,較懂事的傑孟顯得最不能接受,伏在欄杆上,久久不能自已。(原著中,傑孟因此事而極為憤怒,頻說:「不應該是這樣!」又說:「等到他日我長大!」)亞特克隨即表示會上訴。退庭時,亞特克幾乎是樓下最後離開的人,而他退出時,樓上所有黑人都為他默然站立起來。然而,這次,邪惡卻戰勝了善良。

以上兩項情節造成了全片的高潮,其間所顯示的巨大矛盾與衝突,扼殺了孩子們純真的信念,讓他們知道了人世間的不公和醜惡——就像用步槍射殺了終日歌唱的知更鳥。更荒謬的是,不久之後,便傳來湯姆因企圖逃走而被槍殺的消息。影片的尾聲,敍述幾個月後,福奇兄妹參加學校萬聖節晚會,在回家途中,遭到梅英拉父親的伏擊。危急之際,有人出手相救,殺死施襲者,將受傷的傑孟抱回福奇家。小史尾隨而至,才發覺救命恩人就是鄰居怪屋中的自閉青年——布(Boo)。縣警長隨後來到福奇家。他堅持現場調查結果顯示:施襲者因撞上自己使用的兇器而死亡。他認為,若告訴群眾是布殺死兇徒,將會使長期深居簡出的布受到關注和表揚,對他造成干擾。小史接口說:「那樣的話,就像射殺了知更鳥。」

難能可貴的改編劇本

該影片由霍頓.富特(Horton Foote)擔任編劇,亦獲得一九六二年的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項。它刪去了原著小說中小兄妹的姑母這個人物及相關情節,從而淡化了書中牽涉到的女性主義議題。另一方面,它卻保留了黑人保母凱普(Calpurnia)這個重要角色。凱普溫文端莊,知書識墨,語言得體,是極少數受過良好教育的黑人。她出身福奇老家大宅,在那兒學識讀和寫,並追隨亞特克夫婦從老家遷來梅崗鎮,照顧兩個少主長大,和他倆感情深厚。亞特克完全信任並允許凱普像母親一般教育兩個孩子。影片中保留了書中一個動人的情節:當小史對待應邀來家中進晚餐的農民同學不夠寬容時,凱普馬上把她從餐桌前喚進廚房,嚴詞訓斥,並打她屁股。瑪格麗特·米切爾(Margaret Mitchell)在《飄》(Gone with the Wind)一書中曾說:「有教養的南方家庭是不會虐待黑奴的。」印證於亞特克的家風,亦可信米切爾之言並非毫無根據(雖然凱普只是傭人而並非奴隸)。原著中另有一個情節,描述一次凱普帶福奇兄妹往黑人教堂守禮拜,給兩個孩子上了很好的一堂跨文化教育課。牧師對兩兄妹說:「這所教堂找不到一個比令尊更為友好的朋友。」他倆發現凱普能夠對黑人說黑人英語,對白人說白人英語,而文盲的黑人會眾不用聖詩歌本,只用一唱一和的方式來學唱聖詩。事後,小史還進一步要求改天到凱普家中拜訪,而凱普表示:「我們隨時歡迎你們。」雖然,影片刪去了此一我個人深喜的情節,但我仍得承認,《怪屋疑雲》保存了原著的最重要內容、精神和戲劇,是難能可貴的改編劇本。

那麼,究竟誰是知更鳥呢?傑孟?小史?第兒?湯姆?布?他們全都是。凡是天性純良而為邪惡所創傷的人都是知更鳥。一般論者都如是說。我個人則多了一重啟悟——亞特克.福奇這位中年南方君子,雖然老早度過童年,而且歷經憂患,但是在艱難時刻,卻仍然本着一顆赤子之心,堅持站在正義的一方,戳破謊言,維護良知,對抗惡勢力,拒絕出賣靈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所以,是一隻射不死的知更鳥。這就是電影 《怪屋疑雲》帶給我的最大啟示。

(作者是香港學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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