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星期日生活
評台轉載
2015年4月6日
李國威先生在〈在憂慮與歡樂之間〉的開首一段,給我很深印象:「不少人說,生命太失望了,從書本裏找尋慰藉是唯一的逃避方法。我想,很多時我們讀了書,才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書本不是避難所,它是牆上的一個小洞,不時讓冷風吹進我們的心靈。」反過來想,為何文學多寫痛苦憂愁,是只有這些才值得寫嗎?
我想起了楊絳女士。每隔數月,網上就會流傳一兩篇署名楊絳的文章,循循善誘地談教育、愛情或人生,有些不過是從她的舊作中東抄一段,西抄一句。多知她的經歷與寫作特色,對這些沒頭沒尾的話,或會有更深的理解。
楊絳生於辛亥革命那年,今年一百○四歲,吃過不知多少苦頭,但著作中最突出的往往是其中樂趣,很有王夫之「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的味道。最近讀她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說《洗澡之後》,雖覺得她對好事之徒的能力未免過慮,小說為阻人續寫《洗澡》之目的太強,人物略嫌輕易便獨立於故事的「反右」背景而追求各自生活,到達離婚結婚的終點,但想來那仍是她在苦中作樂之一例。
錢楊在四五十年代
苦中作樂這精神,似貫穿楊絳其中幾部著作;不是盲目的樂觀,是堅韌的生命力。錢鍾書在1946年,因介意名氣不及楊絳而寫《圍城》,故事背景設在1937後數年,完成了,就停寫白話小說,《百合心》終沒寫成,之後彷彿便由楊絳接力,或小說或散文,為殘缺的中國當代史補白。
錢、楊的故事本身就有意思。二人較通行的傳記,應是湯晏的《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和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兩本我都不算喜歡,前者有不少迂迴的旁岔,時有不當注而注的問題;後者則嫌感情太盛,少些溢美和感歎號或更動人。雖然如此,二書還是有助我了解錢楊,如吳學昭寫道,在中共掌權前,兩人如何遍讀描寫蘇聯鐵幕後面情况的英文小說,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書更幾乎每本讀過:「蘇聯知識分子的悲劇令人同情,不過他們相信並希望中共或許與蘇聯有所不同。」四九年不走,也正如錢鍾書在一封信上說的「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或楊絳在《我們仨》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
現實卻是殘酷的。楊絳在《洗澡》寫的,正是五十年代初,如錢、楊等學人的處境,崗位重新調配,「批判」變得義無反顧,批判人也自我批判,改造思想。小說每部開頭均引古詩,第三部引〈孺子歌〉的「滄浪之水清兮」,兼得在群眾前「洗澡」過關、《楚辭》裏隨順變化、《孟子》裏榮辱自取三義,又能偈後地引出「滄浪之水濁兮」,很巧妙。不過,我最記得的,還是在這危險抑壓的氣氛中,許彥成與姚宓的秘密交往,如何避開耳目同遊香山,又因誤會而緣慳一面,以及之後小心又短促的書信往來。在艱難的時代,人還是有感情的,二人的曖昧未必引人想入非非,但楊絳在《洗澡之後》將之形容為「純潔的友情」,我卻覺得是婉轉克制的說法。
錢楊在文化大革命
讀者固宜分清小說與真實,但既知道錢楊二人的遭遇,就難抑制讀小說時的種種投射與同情。 《圍城》也好,《洗澡》也好,小說人物總是如此有限,正如那幾十年間的百姓,以為捱過一關,殊不知更凶險的難關尚在後頭,尚在後頭;如同卡夫卡那些永遠過不完的門,圍城就是走不出。八年抗戰,國共內戰,三反五反,然後是反右等等,《洗澡之後》的敍事者雖能站在時間軸上預示未來,卻未預言「文化大革命」將至,所以末處說「姚太太和女兒女婿,從此在四合院裏,快快活活過日子」,也注定虛幻如太美滿的童話。
楊絳寫「文化大革命」的長文名為〈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文中有一片段,令我聯想到波蘭斯基的《鋼琴戰曲》裏,那猶太鋼琴師的父親兩句不起眼的對白:納粹黨對波蘭猶太人的壓逼日漸張狂,一天,父親在雅致的客廳,向家人讀出刊在報章的最新規定。猶太人此後外出,都需掛上藍白的大衛星臂章,尺寸有嚴格規定。子女還嚷着誓不戴帶時,父親只是小聲問:「臂章我們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嗎?」問題實際得多蒼涼。
楊絳在文章開頭說,她和錢鍾書分別給「揪出來」了,還未確知將來。有天,報上發表了《五一六通知》,他倆被召去開大會,得知此後的待遇,凡三條。第二條是:「每天上班後,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分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隸屬外文所的楊絳,給安排去掃女廁;屬文學所的錢鍾書,則負責掃院子。他們那兩個牌子又是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
小學生做勞作
二人問也沒問,就動手了:「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牌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製;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艾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艾麗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用小學生做勞作,類比這大艱難。反差之大,堪稱奇幻。
楊絳又說,在她給剃成陰陽頭的前夕,被人拉到蓆棚陪鬥,但因暴雨而遲到,渾身濕透,卻有高帽子和硬紙大牌等着她:「我忙戴上帽子,然後舉起雙手,想把牌子掛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兩臂高不過帽子。旁邊「革命群眾」的一員靜靜地看着,指點說:「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經他提醒,幾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話先掛牌子,然後戴上高帽。」重點全在次序,倒轉了,侮辱都變得滑稽。政權欲把人變成怪物,人卻仍有失笑的能力,把自己還原為人,印證錢鍾書早在〈論快樂〉寫「精神的煉金術」那幾句話;千災百毒,仍談笑自若。
文學與痛苦
丙丁之後便是幹校,《幹校六記》仍是淡而有味,苦中有樂:「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去幹校當然是吃苦的,但這些微小日常的樂趣,寫來更像小學生到別班借文具。從幹校回家,錢鍾書終可專心寫《管錐編》,楊絳重頭再譯《堂吉訶德》,幾經千回百折,終有半片自己的園地。但人生實難,政治之苦以外,還有命限。楊絳在《我們仨》末處寫道:「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丈夫和女兒都先她離世:「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一句,尤使人唏噓。
單純的幸福快樂是不必多寫的,痛苦才需要。為什麼呢?可能如托爾斯泰之形容天下家庭,幸福的都相似,不幸的卻總有各自的方法;一簡單,一複雜。也可能如錢鍾書在〈詩可以怨〉的解釋,「樂」的特質是發散輕揚,「憂」則是凝聚滯重,悶在心裏才要找方法表達。柯靈烏(R. G. Collingwood)在The Principles of Art有幾段話與此相關,平日的詞語太寬泛,藝術家便藉創作使感情獨特起來,故他反復強調「individualize」與「peculiar」。創作過程同時是自我理解,磨利刀一般,把模糊的感覺削得鋒利發亮。楊絳幾本看似平白的著作正是如此,都尖刺如牆上小洞吹進的冷風,使人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她卻堅毅地走在風霜中,偶爾為自己想到的趣事微笑,笑中有淚。
文 郭梓祺
編輯 高卓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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