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雲》
《浮雲》
成瀨巳喜男
成瀨巳喜男與高峰秀子
成瀨巳喜男的電影堪稱是「天然去雕飾」,它們的優點往往就是在那些不着痕跡、似道尋常的地方。他的電影沒有一個鮮明的形式或風格,沒有那種能夠輕易被人認出的「作者簽名」。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比起黑澤明、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三個日本大師,成瀨在海外被認識的過程也是較遲和較慢。
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乘成瀨誕生一百一十周年,舉辦他的回顧展,選映十二部全新修復的成瀨作品。除了有具代表性的傑作如《浮雲》、《放浪記》等,亦有《驟雨》、《飯》等講述夫妻生活的家庭小品。成瀨早期的成名作《願妻如薔薇》——第一部在紐約上映的日本有聲電影——今次也會放映。傑作如《情迷意亂》、《亂雲》暫時除了日版DVD外也難覓得較佳的版本,實在不容錯過。
黑澤明有一句形容成瀨的話經常被轉述,他是這樣說的:「成瀨電影有若流水行雲,都找不着接駁痕跡。一連串驟看是普通、平靜的短鏡頭,它們漸漸會變成一條表面安詳但暗藏激流的深河。」這是一個非常生動而且準確的比喻,看過成瀨電影的人大多應該明白。成瀨往往在電影之始已緊緊把握着觀眾的情緒,然後讓我們跟隨主角人物,一場接一場,翻過一波又一波,與劇中人感受着相同的呼吸起伏。
只要你能夠投入成瀨的電影,你根本毋須亦無暇去理會他的鏡頭燈光剪接之類(這些應該是第三四遍翻看,細讀分析時才留意到的東西)。在徐徐慢流的成瀨之河底下,有着最激烈、最深刻的人間感情,奔流洶湧在不知不覺間可以帶觀眾來往角色的至悲至喜。然而,成瀨何以能夠深深觸動觀眾?他的這條河流,可否從其構造看出什麼端倪?這裏我嘗試提供幾個觀察,並以代表作《浮雲》與《亂雲》為例,摸索一下成瀨的奧妙之處。
戲中奧妙
《浮雲》講述幸田雪子(高峰秀子飾)二戰時在軍中擔任文職,曾與農林省職員富岡兼吾(森雅之飾) 一同駐守於印度支那(即今越南)的大叻。雪子與富岡在大叻曾熱戀,戰敗回國後,雪子屢屢希望與富岡再修舊好,可是富岡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幾經波折後,富岡被派往屋久島工作,隨同前往的雪子不幸在道上染病。正在富岡對她的態度開始有點改變時,雪子卻因病亡故了。《亂雲》講述江田由美子(司葉子飾)的丈夫遭車禍身亡,令她頓失依靠。雖然法院裁定事件純屬意外,但涉事的司機三島史郎(加山雄三飾)堅持每月寄錢給由美子,作為一點補償。三島及後被公司貶至青森分部,不料那裏正是由美子的老家。兩個人又再相遇,然後從歉疚與怨恨中,慢慢生出愛情。
英國影評人Michael Walker曾說成瀨愛將故事由中間說起。Walker的意思是成瀨往往不會主動的先向我們交代故事與人物的來龍去脈;我們需要在畫面與對白中找出線索,自行組織一個所以然來。比如《浮雲》,故事開始時僅用了幾個鏡頭交代雪子從東南亞被遣回國,然後就跳到雪子去找富岡的情節。我們見到雪子摸上富岡家門,先後有富岡的母親和妻子出來招呼,最後神情閃縮的富岡終於走出來,與雪子一起在附近散步。到這裏為止,我們對雪子與富岡的關係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正因為我們昧於箇中細節,自然就會問各種的問題,嘗試去推敲猜測:為什麼雪子要去找富岡?雪子是富岡的外遇嗎?他們的感情有怎樣的背景?他們相見時的表情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
我覺得成瀨這種「從中間開始」的敍事方法,其實是非常有效地增強了觀眾的投入程度。他不會把所有資訊都餵給你;他會用細節去刺激你,你想深入了解故事的話就必須善用觀察力和想像力。
回到剛才《浮雲》的例子,若果情節上的懸念能誘導你看得更仔細的話,你會發現線索不但藏於字裏行間,同時藏於高峰秀子和森雅之的演出中。留意高峰秀子倚在富岡門前的表演,她說謊時的頓首、與富岡妻子對望時眼神的迴避、見過富岡妻後的納罕、得見富岡後的笑容,無一不是指向雪子當下的思緒與個性。她甫見富岡後那真摯笑臉、富岡見到雪子時的幾分敷衍夾雜遲疑,以及之後散步時雪子緊貼富岡身後的柔弱意態,不但提示了二人當時關係的狀況(雪子期望富岡與她成婚,但富岡卻想擺脫這個煩人的包袱),也多少為其後雪子的執迷苦戀奠下基調。
感受角色
《亂雲》同樣是先讓我們感受角色的情緒,然後才交代故事情節。電影一開首是由美子從公寓裏出來,走在林蔭大道。下一個鏡頭是她在火車上與鄰座的嬰兒玩耍,再下一鏡是由美子覆診完畢,以輕快擺蕩的姿態離開醫院。接着我們看見某男子(這時我們還未知他是由美子的丈夫)從大廈走出來,急步走着。之後一場由美子與丈夫在餐室見面,我們才知這兩個人物的關係及其他細節,包括丈夫獲調派到美國、由美子已懷孕三個月。回頭檢視開首的幾個簡短片段,會發現成瀨已暗示了一些關於這對夫婦的背景:優裕的居住環境顯示了由美子夫婦屬於中上階層;由美子的快樂無憂及她對新生嬰兒的冀盼也可見於之後兩個小段;丈夫急不及待的要與由美子見面,想把好消息告訴她,也反映了兩人的密切程度。成瀨這種先讓觀眾浸淫在氣氛與角色的情緒之中,再漸次補充人物關係與故事脈絡的做法,在他其他作品如《晚菊》、《情迷意亂》、《女人心中的他人》等一樣可見。
電影很多時都需要「動作」。文學可以描寫一個處於靜止狀態的人的思想活動,但電影就很難做到這點。哪怕是埋藏最深的感受,在電影中若然不透過人物所選擇的行動去展現的話,是很難去表達的。在這個層面上說,成瀨較感興趣的不是「動作」,而是「動作」之後的「反應」。在成瀨的電影中,人物遇事後的反應,以及某事對人物的影響,往往才是戲劇之所在。與這一點相關連的是成瀨對暗場的運用。
暗場是指那些在故事裏發生了但卻沒有拍出來的情節,它們通常是透過某些簡便的方法交代,讓觀眾知道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了。《亂雲》裏尤多這種暗場處理,在不動聲色之間,角色的狀況與心境可能已起了變化:例如前段由美子失業、由美子偷偷的寄錢回夫家,這些都是從對白裏交代的。由美子在喪夫後墮胎及她回到老家的旅館後當了女侍,影片皆有暗示是分別出自姊姊與兄嫂的主意,但戲中沒有明寫。最有趣的一個暗場處理,就是由美子在咖啡廳當收銀員時,一個忐忑的中年男子硬把一封信塞給她,然後在她口中我們得知這男子之前已被她拒絕過!
《浮雲》也有一個可以舉例的情節,那就是雪子從義兄伊庭身上偷走30萬一段。伊庭創立了一個導人迷信的教派來斂財,雪子替他打理財政,後來她盜取了30萬,打算與富岡遠走高飛。成瀨沒有把雪子偷錢的場面拍出來,只是拍了她偷錢後在旅館等待富岡的情形。成瀨沒有發揮犯罪情節的驚險性,反而把焦點集中在雪子帶着贓款守候時的焦慮與寂寞。雪子一心惦念的只是富岡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她在窗邊看見其他入住的男女,大概是因自身的孤獨而悶悶不樂。偷錢一事她沒有怎麼擔心過;富岡到埗後,她不但馬上變得春風得意,還能神氣的笑向富岡說她偷了人家30萬,活像一個做了惡作劇的小孩。
關注重點
不論成瀨用上什麼敍事手法,不論電影的情節是複雜抑或簡單,到最後,他關心的都是人與人的感情。所以就不得不談他戲裏的演員。如果沒有優秀的演出的話,上述的創作技巧都是沒有意義的。成瀨電影選角精準,在他的電影中由小角色至主角都有着一流的演出。高峰秀子、原節子、司葉子、杉村春子、新珠三千代、仲代達矢、上原謙、小林桂樹、加山雄三……幾多重要的日本男女演員,都在成瀨電影中貢獻過無比亮麗的演出。
關於成瀨與演員的合作,以及他電影裏的演出,這裏無法詳談。我只想舉一個例子,特別說明成瀨不單擅於提煉精采的演出,而且他還特別懂得用靜默來烘托演出。《亂雲》後段有一場戲,講因要照顧病倒的三島而徹夜未歸的由美子,翌日回到家中,就給好事的兄嫂追問,打探她與三島的關係。由美子這時按捺自己的情緒,漠然地說出三島是導致她丈夫死亡的肇事者,反問兄嫂她怎會愛上這樣的一個人呢?
之後,由美子回到房間,推開了紙門又打開窗子,正當她想走回屋內之際,踏前一步,止住,就整個人呆呆地佇立在兩扇紙門之間。成瀨在這裏沒有給由美子任何對白,但她的沉默,配合司葉子心不在焉的動作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卻能把角色挖到一個更深的層次。由美子一方面是在思量她剛才對兄嫂所說的話。她意識到那是違心之言;她並不是不愛三島的,但你叫她對別人、對自己又如何去承認、去接受呢?這大概是她初次靜下來理性地想清愛上三島背後的含意——她要愛上那個害她丈夫送命、結束了她們美滿婚姻的人。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着三島的前程。三島被調派到巴基斯坦的拉合爾,他們分別在即,不知何時再聚,而且拉合爾是疫症區,三島今次一去安危難料。由美子為此憂心是可以理解。
這裏之前我們都沒有見過困惑的由美子,她一直都是決斷、堅毅的。由美子如今無言靜默;她此刻的矛盾與內心糾結,卻是再多的說話都難以道盡了。
謝謝轉載這篇文章。決定不再訂閱信報時,唯一婉惜的就是沒辦法讀到安娜的影評了。
回覆刪除《浮雲》與《亂雲》都很耐看。讀畢文章,又興起重看的念頭。
我也喜歡看安娜的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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