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9日 星期一

周保松 - 怎樣讓每個人都活得好

201278  南方都市報》記者顔亮

南都:你曾說過,現在的你更願意從「人如何才能活得好」這個出發點來談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和制度安排。那麼,在當下的社會裏,人究竟要怎樣才能活得好呢?

周保松:關於怎樣的活才叫活得有意義,當下社會有兩種主流觀點。一種是薩特式的存在主義,他認為人的存在先於本質,沒有什麼先驗的道德標準和宗教真理,而人是會選擇的主體,意義都是由人來賦予。所以只要你選擇就好,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標準,所有答案都是未定的,你覺得它有就有,覺得沒有就沒有。

雖然當前很多人服膺於這種想法,但我覺得如果將所有問題變成簡單的個人選擇,實際上並沒有解决什麼問題。選擇當然重要,但我們更關心應該如何選擇,更關心為什麼這個選擇是好的和對的,而另一個是錯的和不好的。

另外一種回答就是「慾望的滿足」。提出這個觀點最有名的,是十九世紀英國哲學家邊沁的效益主義。在邊沁看來,雖然每個人都在追求不同東西,但歸根結底都是在追求快樂,逃避痛苦。什麼是快樂?就是慾望的滿足。慾望滿足了,你就快樂了。所以,及時行樂就好,其他不要多想。這也是很主流的觀點。但它仍然沒有解决我們的問題,第一,人的慾望是無窮的,根本滿足不了;第二,這個看法是不對的。我們人生大部分時候,追求的並不是快樂本身,而是許多不同的價值。所以我們不能將所有事情,簡單還原到感官的快樂。

南都:兩種主要的解决方式你都不滿意,那我們究竟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周保松:在回答之前,我們需要先了解决其他幾個問題。首先,我們需要知道「我」是什麼。你只有對「我」有瞭解,知道人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知道我們需要什麼才能活得有價值;其次,我們要知道「我」需要怎樣的社會條件,才能實現這些價值。人不是活在真空之中,而是活在真實的社會當中。文化、傳統、制度、語言都是我們活著的背景,都會從出生起就影響我們。

這兩個問題彼此相關。「我是什麼」跟「我活得好」是相關的;「我活得好」同「我活在怎樣的社會」又是相關的。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是思考怎樣的社會制度才可以讓每個人活得好。所以要回答什麼是公正社會,就需要回答怎麼樣才叫活得好;而要答這個問題,又和我們對人的理解有關。這三者彼此相通,缺一不可。在《走進生命的學問》裏,我也始終在追尋「意義」和「活得好」的問題。

南都:在你的理解中,「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周保松:我認為,最重要的理念,就是「我」是一個自由的人。人有自由意識、反思意識和價值意識,有能力思考意義和道德問題,同時可以對自己的慾望進行評價。因此,當我們討論意義問題時,其實是在做評價,是在衡量怎樣的生活才有價值。動物不會做評價,不會反省今天過得好不好,這個社會公不公正。

人之所以會評價,是因為人會反思。這種反思是自覺的,不是偶然的。動物沒有反思意識,它們只有慾望。人當然也有生物的慾望,肚子餓會想吃,但他不會去隨便搶別人的東西來吃,因為他知道要尊重別人的權利。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選擇自由」對人如此重要。因為人具備反思意識,所以才會問意義的問題,才能够做出理性和自主的决定。既然如此,人就需要一個自由反思和選擇的空間,否則根本沒法回答價值和意義的問題。所以在政治制度上,我們要保障一系列的基本自由。

除了自由外,人作為生物體,過得好還必須要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如果這些條件得不到滿足,人就會活在悲慘的狀態。所以我們的基本需求必須得到滿足,包括食物、居住、醫療和教育等。這些東西必須由政府來提供,而不能完全倚賴市場。市場的邏輯是優勝劣汰,如果完全由它來决定一切,許多在競爭中失敗的人就會活得很不好,而這不一定全是他們的責任。個人的力量非常有限,也非常脆弱,因此我們需要一定的社會保障,才能讓所有人有機會活得好。這是第二個條件。

第三個條件,是人並不是孤零零地生活在這世界,而是活在一個社會網絡。我們生命的意義,相當程度上是這個網絡提供給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得到別人的認同。這個認同包括幾個方面,比如我們不希望受到他人歧視,所以我們要有平等的公民權利;我們希望建立很好的人際關係,例如要有很好的朋友、和諧的家庭關係等,這樣人才不會變成原子式的個體;我們也希望自己的工作和能力,得到別人的認同和肯定。

這三個部分是我們「活得好」的基礎,我們要有基本自由,人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同時還要有一個很好的提供意義的社會文化傳統。當然,這只是簡單的思考示範,而不是窮盡所有的條件。

南都:社會應該為人的發展提供保障,這聽起來有點不像「自由主義」的觀點。

周保松:你說的是放任自由主義,而我剛才談的較為接近自由主義的觀點。在英語裏,這兩者分得很清楚,「自由主義」是「liberalism」,也有人翻譯成左翼自由主義,或者在歐洲被稱為社會民主主義,主張政府應該重視社會正義和機會平等,有責任提供社會福利及减低貧富差距等。至於「放任自由主義」,則是「libertarianism」,倡導小政府大市場。在國內,很多人把自由主義和社會公正對立起來,認為前者一定會全面擁抱市場,反對任何財富再分配。這是很大的誤會。自由主義視每個公民為自由平等的個體,同時努力令每個公民有能力有機會活好自己的人生,因此重視社會公正是應有之義。

南都:你強調的自由和社會福利,都屬於社會制度範疇的內容,那作為個體的人,在這個過程中起到怎樣的作用?

周保松:如果我們能把「活得好」所需要的基本條件,諸如自由,權利,民主,基本的社會福利保障等建立起來,社會就會比較公正。但個體在面對自己的人生該如何過這個問題時,最後仍須自己來回答,仍鬚根據自己的興趣、能力和人生規劃來作决定。

正因為這樣,我們的社會才是多元的。在這樣的社會中,你可以選擇當記者或老師,也可以選擇做生意或志願工作者。作為自由人,我們不能期望別人指定答案給你。這是自由主義很重要的精神,即尊重每個人為獨立自主的個體,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同時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南都:但你剛剛說到,你並不贊同薩特的個體賦予生命意義這個觀點?

周保松:對,前面我強調的,是生活的意義,不能由孤零零的個體自己創造出來。選擇對我們重要,因為這是尊重我們的自主性。但這並不表示,凡是我們選擇的,就是好的和對的。我們的决定是否合理,是否有價值,需要放在更廣闊的意義和文化語境下去考慮,同時需要得到合理的理由支持。

作出這個區分很重要,因為有些反對自由主義的人,就認為對個人自主的重視,必然會導致虛無主義。實際上不是這樣。你觀察一下我們的生活就知道。如果沒有選擇,我們的生命就是由別人决定的,這個「別人」可以是家長,是黨,是一個不知名的外來者。在這種情况下,你其實不是真正活出自己的生命,你不是你生命的主人。當我們有了選擇的自由,並不表示一切變得輕省,做什麼决定都沒所謂。恰恰相反。正正因為你的命運掌握在你手中,而生命是你的,不是別人的,你更希望自已可以作出明智和正確的選擇。這即表示,我們的選擇有機會會錯,而不是凡是你選擇的就一定對。而要做對的選擇,我們需要對自己有很好的認識,對不同活動的價值有很好的判斷。自由主義不只是給人選擇的自由,同時也要努力做好制度及文化建設,確保每個個體有能力有機會去做出好的和對的選擇。

南都:你提及的這個觀點,很重要的內容是有一個自由主義的制度在保障。但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壞的制度該怎麼辦呢?這裏有一種很強的無力感。

周保松:這點的確讓人很苦惱,我在書裏也談到這個問題。當我們活在一個很不公正的時代,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試圖去改變現狀,其他人却袖手旁觀,什麼都不做,那我必然會付出很大代價。在這種情况下,我選擇不行動,甚至選擇加入現有體制,難道不是最理性的嗎?我行動的動力在哪里?如何打破這種無力感,如何令大家覺得一點一滴的改變是有可能的,是社會變革中的一大難題。當然,有人或會說,既然這樣,不如獨善其身吧。但剛才我已經說到,這是很難的,因為我們活在社會網絡之中,必須同他人交往,必須在這個環境工作,很難說完全置身事外。社會好不好,直接影響我們每個人活得好不好。

南都:而且我們自己本身就是這個社會網絡的產物。

周保松:對,我們的情感、語言、道德價值和對世界的認知都是在社會網絡中形成。所以,我們不可能站在外面。如果我們是從另外的地方跳進這個網絡,那你還可以同它對抗,因為你已有自己的一套東西。但因為身在這個社會,我們要找到一個批判的立足點,就相當難。儘管如此,我們仍然要努力,尤其是思想界和學術界。思想自由和新聞自由那麼重要,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只有在一個自由的觀念市場中,我們才能打破許多既有成見,容許新的想法出現。

我覺得我們現在談自由主義,最困難的並不是某種立場的宣示,而是要好好整理出這個時代種種的壓迫和苦難經驗,瞭解這個制度以怎樣的方式影響甚至扭曲人的生命,以及反思這個社會的語言和觀念,如何支配和宰製我們。這是非常困難的過程,需要不同領域的人一起來努力。不要談哲學,你看看這幾十年,在電影界在文學界,出過多少這類深刻的作品?似乎真的不多。要走出專制,不只是制度的重建,也是語言的重建,心靈的重建。但重建的資源從哪里來,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南都:對大部分人而言,可能隨波逐流讓他們感覺更好一些。

周保松:對,如果制度是不公正的,我為什麼要去做個公正的人?做一個公正的人可能還要付出很大的成本和代價。也有很多人說制度太強大了,個體太渺小了,我們注定無法改變,唯一方法就是一起玩這個游戲。雖然游戲規則不公正,但只要我自己玩好就好了。

這種觀點,實際上把「做個公正的人」和「活得好」對立起來,公正意味著對自己不好,不公正則意味著能拿到更多好處。很多人抱這樣的觀點,我覺得也易理解。但我們可以試試換個角度來思考:會不會做個公正的人,其實本身可以構成你活得好不好的一個重要部分?也就是說,我們不要將過一種合乎倫理的生活,看作一種負擔,一種外在要求,而是將它內在於我們對有意義的生活的想像之中。

舉例說,如果你的一生,沒有真正關心過其他人,沒有好好同其他人建立起互相信任互相尊重的關係,沒試過堅持一些道德底綫,沒試過罪疚和羞耻,那麼即使你很有地位很有錢,你的生活却沒有信任、關懷、公正和愛。這樣的生命,稱得上美好嗎?

南都:但這個是我們可以選的?

周保松:一定程度上可以選。我們現在的狀態不是零和一的關係。我們總是在零和一中間,中間有選擇的空間,無論多麼有限。很多人會很容易說,人在江湖,身不己,然後很容易一直將底綫往下調。問題是,這個下調本身,也是一種選擇。而且,這是一個活著的態度的問題。如果一個人總是相信生活沒有選擇,那麼就很易對自己沒有要求,而這是不好的。

南都:至少現在我們還是具備這個選擇的空間。

周保松:即使沒有,我們也要有意識地去創造這樣的空間。我特別強調這一點,因為很多人覺得很無力。他也希望這個社會變好,但總覺得個人太渺小了,所以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對這個問題,我有一個「我在世界之中」的想法。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清楚這個問題。

「我在世界之中」的意思,是說我作為個體在世界中間,我屬於這個世界,而不是在世界之外。我同世界不是對立的,我是站在世界裏面看世界。這就意味著,如果我改變了,這個世界就會跟著改變。很多人覺得即使我改變了,這個世界却不會改變分毫。但你認真想想,其實不是這樣子。我們做一件事,無論多麼微小,其實都是在改變這個世界。好比我做老師,如果我用心教好一個學生,這個學生的生命會因此變好,而學生是世界的一部份,世界因此也跟著變好。難道不是這樣嗎?

退一步講,即使我改變不了其他人,我至少可以改變我自己。我選擇過有道德的生活,我選擇行善不作惡,就令到這個世界變好一點。有的人覺得要一下子改變整個世界才叫改變,我覺得沒必要,也不可能。我們不必自大也不必自卑,就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好好努力好好踐行。首要的,不是為人,而是為己。我們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犬儒冷漠無力絕望,我們不必將自己也變成那樣。那樣活著,不好。

南都:你的這套觀點,似乎將自由主義自動設定為討論問題的前提,似乎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但事實是,自由主義只是眾多思想流派中的一種,它也需要同其他各種流派競爭。

周保松:是的,自由主義當然需要和其他理論對話和辯論。中國今天思想界最大的問題,就是太缺少這樣開放認真的討論。自由主義是否站得住脚,主要看它提出的理由是否成立。我們今天談的,就是這些理由。例如我在問,如果我們要活得好,那麼需要什麼條件?我相信很少人會說,在一個沒有自由的社會,一個沒有選擇的社會,一個沒有基本物質保障的社會,一個彼此關係很差的社會,人會活得好。我覺得,我提出的問題,其他理論也要回應。我們都是人,都是活在當下的人,都渴望自己和下一代,活在一個安全、自由、公正的社會。既然這樣,什麼樣的社會制度,才能最好地實現這些目標?無論你是什麼立場,都可以從這點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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