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1日 星期日

星期日現場:幾個「激烈」抗爭的初哥

星期日生活   2016221
【明報專訊】長發街市罷市前的星期六,到那裏買煎釀三寶,在堆滿炸豆腐、炸茄子的桌上,有一張縐巴巴的紙,解釋街市罷市的原因,請街坊聯署。
有街坊看了看,拿起旁邊有點油膩的筆簽了名。忙着找錢的看檔阿姐靦覥一笑,謝謝支持啊!
當時只知道街市要換管理公司,可能大幅加租,於是商戶罷市抗議。不料數日後,有來歷不明的人到罷市的街市擺賣,劍拔弩張,釀成軒然大波。
於是,年初九的早上,我以記者的身分登上了旅遊巴,隨商戶到觀塘,採訪他們在領展辦公室樓下抗議。
百多人,坐滿了三輛旅遊巴,有人趿着水鞋、挽着起了毛邊的環保袋,像隨時準備去開檔;也有人穿一身拜年的衣服,盤扣邊繡着花。
車上好不熱鬧,有人擔心違反了領展的規矩:「哎呀,貼在水牌的標語做乜被人撕走咗?現在這張是我再貼的,貼唔貼得㗎?」也有人全家出動,年紀較長的暈車,小輩遞過樽裝水:「姑丈,你要唔要飲水呀?」坐在我旁邊的大叔接過別人看完的馬經——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是賽馬日。
下了車,分發好抗議標語,各就各位。大部分人都站到了後排,有人被擠到鏡頭前,迫不得已只好拿標語遮面。想起出發前,商會主席李錦源因病失聲,以走調的聲線帶領眾人喊口號,大家都叫得有點害羞。罷市期間,他們守在街市,有市民經過,就帶着歉意說:「今日罷市呀,無嘢賣!唔好意思!」對於他們來說,罷市或許已是最激烈的抗爭方式,是什麼逼得他們要走到鏡頭前?
凍肉店養活兩代人 加租只好結業
回程的車上,坐在我旁邊的是已在長發街市擺檔六年的黃女士。「賣魚要請專人畫則(舖面的圖則)續牌,加一條電線都要畫,每次要五萬元!而且水缸、氣泵都要投資。如果轉了管理公司加租,好難找地方搬,我們做不下去。」
百多檔小販,有近年搬來的,也有在這裏做了廿多年的,靠着一雙手,養活了兩代人。
近街市入口的「妹記凍肉」,老闆妹姐已七十歲,仍中氣十足,說到激動處,夾雜一兩句粗話,有種不拘小節的豪爽。「我是拆黃大仙(下邨)十六座時搬過來的,在黃大仙做了廿幾年,呢度又做咗廿幾年,我啲青春都劈晒喺呢度㗎喇!」當年她在黃大仙下邨開店,1989年清拆後,房署編派長發街市的舖位給她,「當時連42C(黃大仙直達青衣的巴士)都無,要在荃灣轉車,搭的士要46元呀!我便找區長調遷來青衣囉!」一家人從此在青衣落戶,五個兒子,由幾歲到十多歲,大的幫忙看店,在枱面上做買賣,小的便在枱底玩耍。
一做近三十年,五個兒子都步入中年,有三個都在肉檔工作。「在這裏有得做又有份人工,現在全部冇得撈,真係臨老唔得過世!」有小西灣的小販說,建華入主後,租金由一萬加到六萬,外加數萬元入場費,妹姐坦言若加租,難以另找地方營業,只好關門大吉。當天有人推來雪櫃,在吉舖插電擺賣冷凍食品,妹姐激動道:「凍肉牌一年都要萬幾銀,呢啲人商業牌都冇,打去食環投訴又冇人理!」後來食環署派員到場,檢走了雪藏食品,但對方依舊擺賣其他食品。
當年規劃 有意讓居民自給自足
青衣長發邨於1989年入伙,當年青衣島屬荃灣範圍,是全港第一代開發的新市鎮,街市旁的牙鷹洲街一帶就是用填海方式,連接了青衣島跟牙鷹洲得來的土地。新市鎮的規劃有意讓居民自給自足,街市也為婦女提供了養家餬口的就業機會。
吳太由長發邨入伙便搬來青衣,十多年前開始在街市賣鞋,養大了三個子女。「有地方畀你做咪試下囉,當時小朋友細,可以接返學放學,帶番佢去舖頭度。當時房署好平,才二千蚊,領匯(領展)收番幾年間,已經加咗幾個開。」她說,領展接手前,房署已為街市加裝冷氣,領展只是重鋪街市地板,生意額並無太大分別,因加租利潤反而少了。「做咗咁多年,上上落落冇分別,(賺少咗?)係,但揼咗幾十萬落盤貨到,你冇得唔做,唔係話你想清就清走。」
百來呎的鞋檔跟衣服店,堆滿了貨物,僅餘一人走動的空間,吳太每天八點開店,要收拾到十一點才能把所有貨物陳列出來,一日工作十三小時,一年365日,只有年初一至五休息。「因為個檔口細,啲嘢塞晒入去,你唔開返出來,拎不到裏面的嘢。(罷市)日日喺度企,你為乜嘢呢,都係為頭家,你又唔係唔使交租。」
她憶述,一月尾接到管理外判的通告,職員說「簽完名畀我容易交差」,她順從的簽了名,「租人哋個場不嬲都係咁」,後來才由其他小販口中得知,外判的公司建華之前曾於其他街市大幅加租。吳太雙眼通紅,拿出紙巾擦淚:「我都唔知點算,唔知佢想點搞我哋,唔識講,好徬徨。希望仲有得做番,(若做不下去?)會唔捨得,呢度個個(店面附近的小販)都住咗廿幾年,日日都見住,同埋我哋自己都住呢度,如果佢咁收番貴租,都係在我哋身上拎返出來,買任何一樣嘢都係貴。」
當天有數名染了金髮的黑衣人打開了丟空數個月的菜檔大閘,進駐賣菜,更高呼「小販自私,罔顧居民買餸需要」,引來群情激奮。有小販大叫:「現在是誰逼我哋罷市?!」
「我想靠自己生活,唔想靠仔女養!」
有不願透露身分的菜販激動道:「無地方搬就大家等退休,食福利,等香港政府養!有咩計?我想靠自己生活,唔想靠仔女養!唔係我一個無得做,係個個都冇得做,你明唔明呀!」
這天的街市上演着被打斷了的日常,有罷市的小販、有不同傳媒的記者、有穿制服的領展職員,更有很多來歷不明的黑衣人,除了「客串」小販擺賣,也在街市巡邏,用手機拍攝小販、記者,不時以手機通訊軟件通消息。有小販苦笑,說罷市後恐怕未能續約:「現在都被人影晒樣,唔知會唔會秋後算帳。」
記者在青衣長大,訪問的小販,大概全都光顧過。當天在街市守了一天,從未覺得曾經熟悉的街市如此陌生。不時無聲無息背後出現黑衣人,身分不明,舉起手機在拍攝,讓我忽然想起法國哲學家傅柯的全景監獄比喻,有種被不知名「老大哥」監視、「敵暗我明」的毛骨悚然。然後,本來有正規牌照管理的買賣卻進駐來路不明的「小販」,公然無牌擺賣,也無懼政府部門執法,肆無忌憚,視法例如無物。
不要以為只有「煮婦」才關心街市,黑衣人外,現場還有三兩拿着相機拍攝的年輕人,原來是獨立電影製作人,有來自藝術機構,有普通市民,「長發街市關注組」的發起人也在其中。讀中六的陳同學則站在遠處轉角觀看近一小時,「我在facebook看到(罷市),(有跟同學談嗎?)快要考DSE,大家都很忙,但我想來看看」。街坊Ruby下班後由下午三點在街市站到六點多,「我有看新聞,但住在這裏,想親眼看看發生什麼事」。
領展接手 街坊改到荃灣買菜
由屯門良景邨流動小販的衝突,到長發街市罷市事件,都與小販謀生的空間有關。這個「空間」也是市民社區生活的空間。在房署管理的年代,街市的舖位招標有規定貨物種類,以確保為居民提供所需的服務。自領展接手長發街市及商場,除了小店消失,連鎖店進駐,街市菜價上漲,不少街坊都到青衣其他街市,甚至坐巴士到荃灣買菜。街市是基層小販謀生的空間,也是市民購買生活所需的地方。公屋居民消費力不高,在商業的考量下,如何平衡市民的需要?
小時候,常於年初一到長發商場的空地「趁墟」,除了賣熟食的「走鬼檔」,也有各種生活用品的小販。長發邨的消夜小販曾經遠近馳名,後來被領展收編,成為現在長發商場對面的美食城,因價錢高昂,吸引力不再。空談「空間政治」太抽象,但今次長發街市的罷市,有不少街坊自發來記錄、了解、關注。也許公民意識的覺醒,可以由關心你的社區如何規劃開始。
文、圖:黃熙麗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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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街市暫時人去樓空,新年前貼的揮春仍在,只是事與願違,未能「開工大吉」。(圖﹕黃熙麗)

妹姐大半生都在街市打滾,養活兩代人,但坦言若加租必定關門大吉,大嘆無奈。(圖﹕黃熙麗)

從小販墟市走到商場街市:無底線的消費壟斷
星期日生活   2016221
 【明報專訊】 在新春旺角發生因為街頭小販觸發的暴力騷亂之後,反對聲音表明:不能接受示威人士無底線的暴力行為。但同時間,遠在屯門良景邨的一角其實亦發生着一場涉及領展、建華(街市)及疑似黑幫人士,跟無牌小販的衝突事件;背後反映了更值得我們關注的無底線消費壟斷。
根據傳統左翼理論的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積累主要依賴生產過程中,勞力價值的剝削。但晚近的理論已指出,除了是在工資及工時的剝削之外,現今的資本家其實更在消費環節進行二輪的消費剝削;而依靠的主要是消費市場(當然也包括土地)的壟斷。最普遍的例子是,資本家其實一直在人們平日衣、食、住、行的消費過程中,試圖謀取最大化的利潤。在香港的在地處境來說,住及行基本上還有政府較大程度的提供(如公營房屋及公共交通)或干預(如公營租金/售價控制及利潤加價干預)。但在衣與食(泛指日常購物及餐飲消費)的部分,卻主要是任由私人市場運作。而這種市場運作亦已由小規模及小資本的小販墟市,發展到連鎖的店舖、超市、商場、甚至是近來引起關注的集團街市。如果以時代發展的順序說明,我城消費設施的發展,或者可以依次分為小販墟市,連鎖超市及商場集團街市三個階段。
消費壟斷 衣食層面擴展
在最歷史悠久的小販墟市階段,城市居民主要都是選擇光顧街上,因着人流通道而自然形成的小販墟市。為了規範流動擺賣,殖民政府在建立其政權不久已向小販發出流動牌照,後期又發出固定牌照,設立公眾街市,試圖將流動小販安置納入室內。即使在公營房屋區域,亦有考慮一如私人大廈,在基座開設地舖小店,在邨內設立冬菇亭,也有小型商場及街坊街市,服務鄰近居民。但在自70年代開始,政府停止向小販發牌,連鎖超市漸次出現,更廣佈至所有區域。在部分發展商持有的私人屋苑,更出現同一集團全面壟斷所有零售設施的局面。在90年代,天水圍更爆出政府保證區內單一發展商,可以壟斷區內零售設施,避開商業競爭的醜聞。而壟斷範圍則全方位地擴及電訊、餐飲、藥品及娛樂設施等等,也擴展到全港每一個角落。
公共街市十室九空 購物「被選擇」
踏入2005年,領匯(現稱領展)上市更啟動了公營零售設施完全私營化的局面。作為最大的零售設施業主,房委會一下子將所有屬公眾資產的商場及停車場全數賣出。除了少數本港散戶之外,最大的股票持有者其實都是國際基金投資者,操控着租金水平及日常管理的實權。投資者看重的不再是必需的服務種類及居民的消費能力,而是租金收益及投資回報。除了大肆裝修加租,改變租戶組合以迎向高消費群之外,更妄顧社會責任,索性出售對居民十分重要的商場設施。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領展除了外判街市以外,最近更改變策略,與街市營運商合作,重新發展高檔街市;連剩下出售日常物品貨品的零售小店也悉數趕走;引起一如天水圍天耀邨居民及青衣長發街市商販的抗爭。雖然新的集團街市貌看似仍是以小店形式經營,但背後的老闆原來已屬同一集團所持有,前店店員原來只是集團的售貨員。在這種瘋狂的全面壟斷形勢之下,某些勢力人士當然不能再接受無牌小販的競爭存在,以至又發生良景邨的「管理員」無牌執法事件。或者,我們的社會已經由「買罐可樂都要去超市」,發展到「買隻鹹蛋都要去集團街市」的局面。事實上,隨着食環署經營的公共街市十室九空而面臨倒閉,市民可以選擇的零售設施買少見少;「被選擇」購物的困局已經形成。
生於亂世,除了要體察看不到的制度暴力之外,更要意識到無底線消費壟斷的形成及其可怕之處。說到底,行動最激烈的從來不是義憤不平的示威者,而是貌似激進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實為超級壟斷集團的領展、街市營運商及一眾背後的既得利益者。
(作者為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導師)
文:梁志遠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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