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8日 星期日

粵語達人:粵語係香港人嘅財富

星期日生活   2016228日 

【明報專訊】打開電視看新聞,自小「撈電視汁」看到大的無綫電視,在J5台普通話新聞報道中,字幕及圖表都用了簡體字,突然有種時空錯亂,離開了香港的錯覺。
早前前財政司長梁錦松公開表示,並非所有港人皆以廣東話為母語,提倡用普通話教中文,而教育局的諮詢文件,亦曾提及學生應學會認讀簡體字,引來極大迴響。
近年「繁簡」及「普粵」的爭辯不斷,語言學家、專研粵語多年的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吳多泰中國語文研究中心主任鄧思穎副教授既喜且憂:「以往語言學坐冷板櫈的嘛(笑),現在大家關注當然高興。不過同時也擔心,出自一份情,可以理解,但討論中涉及一些奇怪的觀念,其實大家對語言背後原理及歷史,可以先了解更多。」
語言 沒優劣之分
根據政府統計處二○一一年的統計數字,89.5%香港人以粵語為母語。鄧思穎教授亦是這九成巿民其中一員。由讀書時做學問,到現在於中大任教及做研究,他的大半生都與粵語打交道。近年「繁簡」及「普粵」孰優孰劣的爭辯不論,要由語言學入手談粵語,鄧教授先給大家上一課「語言學ABC」。「語言學最基本的信念,是所有語言是平等的。因此不應過分煲揚或貶斥一個語言。」語言無優劣分之分,形式雖異,但表達的感情相同,「語言平等背後的理念,是人人平等。」
粵語亳無疑問是「語言」
教育局早前於官方網頁撰文,指廣東話是「一種不是法定語言的中國方言」,被質疑有矮化粵語之嫌,引來粵語是「語言」還是「方言」之爭。那麼,粵語算不算是語言?鄧教授說,只要有完整系統,包括有讀音、有詞彙可組成句子,便是一個「語言」,「粵語可充分表達思想,毫無疑問是『語言』;至於它是否『方言』,則要視乎社會因素,其中,政治當然很重要,但無論是語言還是方言,兩種定義並不衝突。」
「現在的(普、粵優劣)爭論,不一定是純語言學,而是社會、政治的爭論。語言是工具,你用任何語言都可以表達看法,像駕不同的車,都可到達目的地,只是要考慮感受問題,你想不想、鍾不鍾意。我踩開單車,你叫我坐巴士,我會否不舒服呢?」回到語言的初衷,語言是傳情達意的工具,也是身分認同的一部分,「同聲同氣,這是情。」
廣州話 89.5%港人的母語
有人擔心,將「普通話」變成所謂「社會母語」,會否就此令粵語消亡?以上海為例,因新生代漸漸少說上海話,上海政府就曾在幼兒園推行教育試驗,讓老師在遊戲時間講上海話,作為滬語「救亡」。鄧教授說,內地的年輕一代,的確有不少人在家庭及學校都以普通話溝通,普通話成為了母語;「但根據香港環境客觀數字,89.5%的香港人以廣州話為母語,是不爭的事實。」
沒一套學粵語體系
多年來,香港都強調「兩文三語」,英語作為世界共通語言;普通話作為華人共通語言,重要性毋庸置疑,但粵語作為母語,大家對她的了解反而不及英語,「大家會查英文字典,知道何謂元音,反而粵語不知道,可否由教育入手,加番啲知識? 」
原來,簡單如一句「食飯啦」,背後已反映粵語的生鬼靈動,這與其虛詞的語法靈活有關。虛詞是指句末的語氣助詞,例如「吃飯啦」的「啦」;或動詞的後綴詞,例如「食咗飯」的「咗」。
一字之別 靈動百變
粵語的句末助詞較普通話多,加上細微聲調變化,意思百變,例如「食飯啦!」(來吃飯!)、「食飯喇!」(吃飯了!還不快來?)、「食飯咋!」(只是吃飯而已!)。又例如「聽日落雨」(明天下雨),「聽日落雨啩」(自己都不大肯定),「聽日落雨吖嘛」(難道你不知道下雨嗎?)/「聽日落雨喎」(自己都不大相信,看聽者怎麼想)。
動詞的後綴就更豐富,鄧教授隨口就數了六七個:「食咗飯、食晒飯、食得飯、食過飯、食番飯、食緊飯、食完飯」。短短一字之別,意思已大不相同。不過鄧教授強調:「普通話不是沒有辦法說這些意思,但未必以虛詞來表達,例如用『了』或兒化。」
粵語 保留較多漢語特色
中學時,老師總說粵語較接近古漢語,以粵語朗讀古文詩詞,聲韻鏗鏘。鄧教授說,原來粵語的確保留較多唐宋時期的漢語特色。粵語與北京話同樣來自古漢語,只是粵語的字音,保留了「入聲字」特色,即韻母的最後一個拼音符號以「t」、「p」、「k」收尾的字,例如粵語中的「月」【jyut6】、「汁」【zap1】、「隻」【zek3】。
「塞音」
另一個在粵語中流傳下來的古漢語特色是「塞音」,即收尾時上下唇閉合,例如樹葉的「葉」,而粵語的單音節詞亦保留得較多:如頸、眼、嘴,普通話中就說脖子、眼睛、嘴巴,這些特色都在北方話中消失了。
語言就像人,每個方言都有發展路徑,源頭相似,經歷不同,就發展出不同的面貌。鄧教授說,粵語與北方話都來自古漢語,不過因中原政局變動造成戰亂;人民為避戰禍而南下,古漢語隨着移民南遷,保留於廣東粵語之中。翻查資料,廣東因南嶺山脈阻隔,連接北方的交通不便,保留了對中原地區語言的封閉狀態,就像《桃花源記》中與世隔絕的移民。
用最熟悉語言學習 最理想
正因粵語較接近古語,在研讀語文方面,鄧教授提議視乎研讀的文體而分工,因粵語與古漢語較接近,以粵語研讀文言文及詩詞,可以重現當時的神韻;而普通話脫胎自現代白話文,以普通話朗讀文章、新詩,韻律上較接近。至於近年有人提倡以普通話教中文,提升學生的讀寫能力。鄧教授則認為,「用師生最熟悉的語言學習,效果最理想,這正是當年母語教學的理念。」
繁體字 助認讀
語言形之於書寫便是文字。中國的方言多不勝數,但數千年來,漢字都一直「書同文」。訪問在中大中國文化研究所的澄軒進行,鄧教授指着由國學大師饒宗頤親書的「澄軒」牌匾:「自秦始皇製小篆,再有隸書,漢字已基本定型,直到今天,都是一脈相承,你去博物館看數百年前的文物上的字,都大約讀得出來。」
五十年代內地推行語文改革,推廣普通話作為共同語,還將漢字拼音化及簡化,出現了簡體字。現時除了香港及台灣,內地、馬來西亞等華語地區都用簡體字。最近,除了無綫電視的簡體新聞時段,《人民日報》亦有記者撰文指,簡體字的方便優勢不可替代,引來坊間爭論。談及「繁簡之爭」,鄧教授問記者:「你平日寫字多嗎?」
繁體字行之有效
原來,文字會隨着書寫工具演變,自紙張出現,以毛筆書寫的漢字,字體與刻於竹簡的漢字已有分別。五十年代,文字主要以手寫傳播,簡化筆劃可減省抄寫時間,但到了今天,「除了公開考試,你什麼時候手寫一篇文章?」我們今天大多打字而不寫字,不計拼音輸入法,以倉頡輸入法為例,筆劃多與少,也就是多按幾個字碼的分別,只要一個按鈕便能繁簡互換,「我看不到簡體字取代繁體字的理由,(在香港)繁體字行之有效,而社會亦需要有穩定性。」隨着資訊科技發展,簡體字書寫方便的優勢已不如往日,至於認讀,鄧教授說,少了筆劃無助認讀,反而多了字體相近的字,更易混淆。例如「廣州工廠」,寫為「广州工厂」,「广」跟「厂」遠看不易分辨,「龍」(「龙」)跟「尤」亦如是。
方塊漢字 碩果僅存的表意文字
教育局的諮詢文件中,提及學生應學會認讀簡體字,鄧教授認為,懂繁體字的話,以偏旁類推,就容易對應出簡體字的意思,例如「貝」字旁寫成「贝」。不過,大家的眼光不應只限於繁、簡體字,「放眼華語界,不只繁簡體,還有日、韓都用漢字。」方塊漢字,是現今碩果僅存的表意文字,鄰近地區的日文、韓文、越南文,在表音的拼音文字以外也保留了少數漢字,字型不一。「重點是我們如何了解不同的字型,互相應對,能自行『翻譯』當中的意思。」
香港是國際都會,就如新加坡,是個多語社會。不同的語言是通向不同文化的鑰匙,「語言就如財富,而且可有不止一種財富,大家若真的鍾意這個地方,這種語言, 這份情好重要。但在這份情當中,我們如何去擴闊視野,而非局限於一個語言系統,認識更多不同語言系統的關係,才知道我們日後的走向。」
文:黃熙麗
圖:黃志東
編輯:蔡曉彤

粵語達人鄧思穎(圖﹕黃志東)

鄧思穎教授研究語言學多年,由初中打開黃頁電話簿研究不同姓氏的粵語英文拼音,到現在以粵語研究為專業,半生都與粵語打交道,是香港少數的粵語專家。(圖﹕黃志東)

《粵語語法講義》作者:鄧思穎(圖﹕黃志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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