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盧亭》首演的時候,佔領運動山雨欲來;《漁港夢百年:第一部曲》演出的時候,佔領運動陷入膠着,而到了現在《漁港夢百年:第二部曲》排演的時候,又碰上旺角騷動。這些或許都是巧合,但我相信每一部作品都有其時代的使命。
《盧亭》和《漁港夢百年》的時代使命,當然不止是這些巧合,而是因為創作過程扣緊了今日香港一些炙手可熱的議題:本土、自治、命運自主、獨立。它不是要純粹把香港的歷史事件再講一次,而是探討一個問題:香港的主體意識如何產生?香港人何時意識到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香港人的主體意識,從1941年到1997年,即《漁港夢百年:第二部曲》處理的年代,可以說是最決定性的時代。因為從1841至1941年,即《第一部曲》的時代,香港只是「初入夢鄉」,就如荒漠裏突然有人開拓了一個綠洲,三教九流的人來這裏碰運氣,老套的說,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直到辛亥革命前後,這個漁港突然在大中華的歷史命運裏找到自己的角色,於是熱烈支持革命,甚至掀起省港大罷工,中國和香港,心氣相連。
民族主義掩蓋民主自決
但是,最決定性的,還是日本侵略。這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一來讓香港與大陸同病相憐、命運相交,更勾起另一種民族主義:辛亥革命之後的愛國主義,就像六四之前的香港,是對「祖國」重新點燃新的希望,是正面的民族主義;日本侵略,卻帶來所謂反面的民族主義。民族主義從來需要共同敵人來團結內部,而日本,就因此成為恆久的假想共敵,延續至戰後整一代人。
無論是上一代超過60歲的香港人,還是從中國來香港的移民,對這段歷史,都有共同的記憶,共同的結論:「我們必須有國家,國家必須強大,才不會被人欺負。」這種意識甚至主宰了早一輩香港的「民主鬥士」,司徒華就是當中的表表者,只要看看他的自傳《大江東去》,就會發現,其實他首先是個民族主義者,之後才是個民主主義者,再加上70年代出來的學運分子,大多受左派反殖思想影響,兩種思潮一拍即合,於是80年代決定香港前途的關鍵時刻,當時比較能代表香港人發聲的民主鬥士,卻以「民主回歸」的口號,讓民族主義掩蓋了民主自決。
重新思考「本土」在歷史的意義
當然,如果我們用雨傘運動的「命運自主」這句口號,來質問當年的人為什麼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意識,當中牽涉到一個歷史哲學的問題:我們是否以當今的歷史意識和觀念,去看之前一段這些意識或觀念還未出現的歷史?這詰問是否公平?
這問題,不用讀黑格爾,也可以明白。例如「中國」歷史的所謂商周時代,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中國」,但我們仍會以「中國」這個概念去理解這兩個「中國歷史」的所謂「朝代」。同樣,對於1841年或1911年的香港人來說,「本土」、「主體」、「自主」,甚至「香港」這些概念可能還是陌生,卻是因為現在這些問題的有口皆議,我們才以這些觀念回頭看自己的歷史。當然,80年代的香港沒有本土論、城邦論,但我們仍可以用這些理論的角度和問題意識,重新思考所謂「本土」在香港歷史的意義,這也是《第二部曲》的一個重要任務。
香港人集體身分的神秘象徵
而《第二部曲》裏面的盧亭,就是身處於民族、民主、本土這些力量的拉扯之中。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歷史必然,這十年間,盧亭成為香港人集體身分的神秘象徵。從97年何慶基在這個象徵性的年份舉辦的盧亭展覽(我當年也有看,也受到其啟發而創作《盧亭》戲劇系列),到我自己的《盧亭》和《漁港夢百年》系列,甚至最近周星馳的《美人魚》也跟盧亭扯上關係,更有人把我的盧亭跟《美人魚》相提並論。(按:參看2月21日《明報》Lo的文章「美人魚與盧亭的不同下場」)盧亭對香港人身分的象徵意義,講三天也講不完,堪稱瑞士精神分析學家榮格(Carl Jung)所講集體無意識的原型(archetype)。但這裏我只想拿一點來講講:盧亭作為大嶼山的原住民,如果他因為被壓迫而像今天的本土派那樣,變成本土主義者,那麼他所謂的「本土」,是只有大嶼山?還是整個香港?正如上面歷史哲學的問題一樣,在二三千年前,盧亭一族早已經在大嶼山落地生根的時候,根本還沒有所謂的「香港」,要這個盧亭本土派意識到要守護「香港」,不只是不合時序(anachronistic),更是過分要求;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所謂的本土只是指某塊土地,背後沒有任何的文化價值觀支撐,那麼這種貨色的本土主義,只是土著主義、部落意識。如此,若盧亭是個高層次的本土主義者,他的「本土」,應該包涵整個香港以及背後的一些所謂的核心價值。這種所謂本土主義與普世價值的矛盾,在《第二部曲》裏盧亭最後的一段台詞充分表達了出來:
「法治、民主、自由、自治、國家、憲法,選舉、政治,所有呢啲嘢,對我有乜嘢意義?本來對我冇意義嘅嘢,點解逼到我要有意義?世界點解咁殘忍?點解要逼我學人類嘅文明?我原本就係自由自在,點解要我連基本嘅自由都要爭取?呢啲係咩文明?呢個係咩世界?」
一九九七年的盧亭,還沒有答案,今天我們在旺角騷亂之後,還在尋找答案。
文:黃國鉅
圖:天邊外劇場、資料圖片
編輯:蔡曉彤 culture@mingpao.com
《漁港夢百年》第一部曲之初入夢鄉,從1841至1941年,就如荒漠裏突然有人開拓了一個綠洲,三教九流的人來這裏碰運氣,老套的說,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圖:天邊外劇場)
《漁港夢百年:第二部曲》處理的年代,香港人的主體意識,從1941年到1997年,可以說是最決定性的時代。(圖:天邊外劇場)
《漁港夢百年:第二部曲》演中國人的林王。(圖:天邊外劇場)
周星馳在拍攝現場落筆示範的半人半魚圖,讓內地影評人解讀盧亭和香港意識。(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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