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015年8月23日
林嶺東闊別多年,這次憑《迷城》歸來,不只拍凌厲的動作片,還要藉它言志,諷喻當下的香港。
他一向擅長城市警匪片,「城市」是他電影的標記,對上一部為人津津樂道的是1997年《高度戒備》。林八十年代的成名作《龍虎風雲》,英文為「City on Fire」,套用在《高度》及《迷城》上同樣合適。
1.醉與醒
林嶺東以「迷」字修飾「城市」可圈可點(大陸版好像叫《謎城》,從內地看香港像個謎?又別具意味)。「迷」可以是「迷失」、「紙醉金迷」,無論如何都是「清醒」之反義。由《高度戒備》到《迷城》,剛好是香港回歸至今的時間跨度,林嶺東似乎要針對當下迷失的香港。《迷》的首個鏡頭是港幣一千大元,疊印在璀璨的香港夜色之上;意思明確不過了,香港的美靠錢財堆出來。古天樂演的郭天民,其開場白說得清楚:「錢是每個人的生命動力,這個世界什麼都有個價……」,畫面呈現富商跟少女在鬧市挽手同行。阿民接着說:「包括人的青春,理想,良知,公義。」特別留意,「良知」與「公義」是我們近年常掛在口邊的抗爭口號、社會的道德底線。《迷城》開始不久一宗暗殺案,被殺的是一名報紙老總,輕易教人想起現實的劉進圖事件——林嶺東借電影諷喻香港,更昭然若揭了。
《迷城》是仇富的,有錢人皆一副臭臉,林嶺東看來全不是好東西。譚炳文演的叔父很偽善,那個叫浩少(馬浴柯)的富二代面目可憎;為有錢人打工的律師佐治蔣(謝天華)唯唯諾諾,在老闆跟前不敢造次,對着下屬及情人呼呼喝喝。黑幫分子也只為有錢人賣命,台灣幫跟香港蠱惑仔的分別是:以黑頭(張孝全)為首的台灣幫心狠手辣,但亦更講道義;他們四海為家,特別需要互相扶持。香港的蠱惑仔則樣衰沒品,仁哥(李燦森)往日虛張聲勢,死到臨頭便窩囊不堪(李演得維肖維妙)。不過,骨子裏台港的黑道乃一丘之貉,「可以賣的命,都是賤命」。《迷》裏面的所有角色,無論富或貧,幾乎都逃不掉被金錢牽制的惡運,每人像貨品般扣上價錢牌。
「貪的世界,人不會有前途」
或許只有郭天民例外,從頭到尾他把錢財看得最淡,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感。他在尖沙嘴開酒吧,自己倒不大喝酒。他從前是當差的,一次查案為保同父異母弟弟小聰(余文樂)而辭職不幹,可說是良知覺醒。他說不相信錢,因為「錢是教壞人的」。阿民的道德感召從何而來?搞不好來自亡父。民說:「好難滿足父母的期望。」又說:「父親從前教我,叫我們不要行差踏錯,否則以後也回不了頭。」父親的教誨,頗有粵語片况味,老套但中用。民的父親也是警察,電影對他的描述,其實只有倒敘的寥寥幾筆(軍裝警員,官階似乎不高),對阿民做人處事卻有深遠影響。民的前上司王sir(任達華),在民跟前亦多次提及亡父(「你阿爸一定好失望」)。昔人已乘黃鶴,但屬於他世代的規範與約束還湊效。《迷城》藉郭天民此「道德代理人」,把上一代勤勤懇懇、忠心正直的態度,帶進二十一世紀回歸後、漸次禮崩樂壞的香港。
民最後的旁白說:「貪心的人不可以維持公平公正,貪的世界,人不會有前途。」跟《華爾街》的「貪婪是好」大唱反調。今天的香港,連特首都自身難保了,按民的說法,此地還有什麼前途?!難怪電影要在皇后像廣場收結,難怪興建於1912年的前立法會大樓亦難逃厄運,百年基石毁於一旦。象徵意味夠露骨了,大樓上代表公義的泰美斯女神被子彈打斷左臂,天秤摔到地上,香港法治已死。
2.城與鄉
《迷城》的都市危機四伏,我們熟悉的大街小巷,隨時發生暴力事件,而且程度不斷升級。由酒吧搗亂,汽車追逐,商場斬殺,到當街當巷綁架、殺人。林嶺東再次示範,什麼是實價不二的動作場面,力度猛火,充滿實感。值得一讚是戲裏一眾演員,由知名的張孝全到不知名的小嘍囉,眼神兇狠,惡形惡相,乖張暴戾演得入木三分。
林嶺東真是不到你不服,《迷城》的動作取景不少是鬧市的繁忙要道,誓要把具有特色的城市景觀盡冶一爐。小雲(佟麗亞)在尖沙嘴嘉蘭圍被黑幫擄走,小聰(余文樂)二話不說,開着拖車狂追出加連威老道,拖車的拖架在路面擦出火花,沿途的車輪給砸個稀巴爛。小聰的母親花姐(元秋)在煙廠街被捉,小聰追出花園街,賊人逃之夭夭,同樣是人聲鼎沸之地。還有阿民在上環腹背受敵,台灣幫及警察兩面在追他。他一邊連消帶打,一邊從半山奔竄到電車路,好不容易才被小雲開車接走。動作場面中,角色的服飾配置聰明,主角像阿民、小聰及小雲穿的以白色為主;台灣黑幫則全身黑色,在混亂中於是易於辨認,當然黑、白也有善與惡的象徵含意。最後是教人目定口呆的中環決戰,由天星碼頭停車場開始,汽車衝進行人隧道險象環生,高速駛過太子大廈旁的行人道,再飛插進一架雙層巴士。厲害!多少年沒見過如此具爆炸力的場面了。
被利慾掩蓋良知
顯而易見,結局的中環場景做了電腦修改,名店品牌名字變了,看上去還知是名店。大追捕在中環的消費主義、大會堂等布景下開展。製作人還在隧道內、大廈外牆加上宣傳香港「動感之都」的廣告板。對了,《迷城》中人被利慾掩蓋了良知,那個你爭我奪、你死我亡的香港,諷刺地切題,不正是個充滿動感的大都市?!
小雲嘗言:「以前的世界多好,多平靜。」林嶺東把情懷寄託在舊時代與鄉郊,來跟躁動的城市對比。這方面他算重施故技,1989年《伴我闖天涯》已有類似描寫:城市幹探周潤發與村姑鍾楚紅文化上格格不入,但周漸漸被淳樸的自然環境同化。《伴我》公映時,有評論說影片意念來自澳洲導演彼得維爾(Peter Weir)的《滅口大追殺》(Witness),維爾電影素以「文明」與「原野」的衝突為題。當然香港的「城」、「鄉」差異難以跟《滅口》比較,《迷城》中,美好的過去或很虛幻及不着邊際(民、聰兒時與父在西貢河邊扔石);恬靜、與世無爭的村屋(花姐家)及南丫島(民及小雲之匿藏地)或許很片面,作為敘事策略亦無可厚非,是林嶺東對「迷城」一面倒地唯利是圖的回應。悲觀中抓些慰藉,不然電影沒有宣泄出口了。
事實上,墳場也是安逸的。阿民、小聰、小雲這三男一女(又是 ménage à trois的配對),亡命旅途難得一刻偷得浮生,是阿民、小聰在先父墓碑拜祭時候。這小節安排為敘事的小懸念,三人喝酒,小聰說「一飲忘憂」,小雲是「一飲忘情」,一直最清醒的阿民呢?當下沒說,留待片末才揭曉。還記得前文說,《迷城》以一張千元紙幣開始?最後一個有釋放的作用,頗教人意想不到的——雖然看起來的確有點像醇酒廣告。
林嶺東不滿現狀,拍出《迷城》。故事的出路,可以在古天樂的郭天民身上找。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皮亞:《迷城》公義,曾經在30年前出現
2015年8月24日
周潤發在《龍虎風雲》站在皇后像廣場跳舞,一貶眼,已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今天古天樂在《迷城》站在同一地方,竟變成異像頻生。林嶺東說,時間到了,就要出來拍戲。
大約三十年前,即1987年,林嶺東的《龍虎風雲》上映,由於影片賣座,開啟了他的「風雲」系列,及後極速拍成《監獄風雲》和《學校風雲》。三部戲都以風雲命名,由城市,轉入監獄,再走進學校,故事沒有太大連貫,但同樣「on fire」。當時人人都說,林嶺東電影很火爆,無論是戲中角色,還是他本人,都像瘋了一樣,到處開槍放火放炸彈,殺人不眨眼。
回到昔日景物 意義全非
到了2015年,事情又回到原點,《迷城》又再「on fire」,城市沒有比之前安寧,林嶺東要古天樂繼續在香港市區到處跑,由中環跑到離島度假屋,最後又再跑到中環皇后像廣場,只是景物依舊,人面全非,皇后像廣場的意義不再是昔日的意義。皇后像廣場兩旁,是最高法院和太子大廈,對面是匯豐銀行,後面是和平紀念碑,對開馬路有電車站,構成香港歷史重要的一頁。
現在,立法會搬離前最高法院後,多年也未安排終審法院遷入。九十年代開始,皇后像廣場一帶,假日也成了外傭聚集地,本地人行過都會走快兩步。隨着皇后碼頭遷走,對出海面被填,昔日人來人往還有人力車的碼頭範圍行人隧道,變得水靜鵝飛,走過都驚有鬼。而大會堂的城市文化藝術核心功能,亦像被被「廢了武功」。最近還聽說自稱的顧問建議廢除中區電車,什麼都廢掉遷走,又改立了什麼呢?《迷城》尾段,林嶺東讓人記起《龍虎風雲》的周潤發/高秋,但當時的美好記憶,現在已變成噩夢。
從1987年《龍虎風雲》開始
也因為這場戲,令我感到,不能單一地看《迷城》,要用一個林嶺東電影的「時間軸」來看,時間從1987年的《龍虎風雲》開始,穿越1997年的《高度戒備》,途徑2007年的《鐵三角》,再到達今天這一站,2015年的《迷城》。四部電影,都在有意無意間,訴說香港故事,雖然不是部部都叫什麼風雲,但就發展出真正的「香港風雲」情懷。
為什麼會說,周潤發/高秋站在皇后像廣場,是一場美好的記憶呢?看《龍虎風雲》最後一個鏡頭就知,高秋死了,但他生前最真情流露、最風騷快活、最瀟灑自在的一刻,就是站在皇后像廣場上跳舞。高秋表面是最有計的黑道中人,暗地裏卻是臥底警察,表裏不一,兩面不是人。他不想再做臥底,也沒有像《無間道》的梁朝偉一樣,想申請復職,他交了信,想辭職,跟舞小姐女友結婚,然後離開香港。高秋是可憐的,他既不獲批准辭職,亦因臥底工作錯過了跟女友結婚的時刻,他留在香港,然後,被警察開槍射死。他不止可憐,更是一場悲劇。一個角色之死,折射出市民的憂慮,1987年,香港市民都為回歸問題而煩惱,高秋兩面不是人,同是我們無法找到身分認同的悲哀。
身分問題無法解決,但林嶺東還是相信香港有法治。《高度戒備》的警察,就救了香港。港台大賊一起做案,進行驚天大劫案,搶盡賽馬會保險庫內的銀紙。劉青雲率領重案組,跟大賊們鬥智鬥力,最後,重案組慘勝一仗,香港幸保不失。林嶺東要劉青雲最後哭着想起老婆乖仔和家。是的,我們這個家。1997年,香港警察沒有了皇家兩個字,不吃皇家飯,就要好自為之,保護這個家。《高度戒備》真是苦口婆心香港心。
香港,掉進黑洞 迷失了
林嶺東每隔十年便以警匪類型片為香港和香港人把脈。2007年途徑了三個導演「接龍式」合拍的警匪片《鐵三角》,還未夠下一個十年,《迷城》就在2015年要上畫了。原因大概是:從2012年開始,香港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無止無盡的時空黑洞,用什麼風雲或on fire也無法再形容現况,在黑洞內,只有迷失,如果用城市來衡量,就是一個迷城。
《迷城》跟以上橫跨三十年的三部戲最大的分別,是主角的身分和信念。《高度戒備》重案組救香港,《迷城》呢?警察古天樂成功辭職。他不是臥底,他說,他無法再做好警察應有的本分,心中有愧,所以辭職。警察應有的本分是什麼?根據古天樂的角色描寫,就是堅守公正和公義。古天樂因為私下放過了做賊的弟弟余文樂,在親情與公義之間,選了親情,但就無法再面對公義,於是自我問責,「劈炮唔撈」。
人心被錢蒙蔽 不再相信警察
古天樂角色,不再是單單一個警察的問題,而是關於這個社會這群警察的問題。我看時感到又感動又諷刺,然後問:今天還有人會因為無法面對公正、公義,而劈炮唔撈嗎?或者,連問這個問題都變成諷刺。古天樂劈炮不做警察之後,反而做人更有人情味,開酒吧,照顧客人,與世無爭,又與余文樂兄弟同心,更對不明來歷的操普通話女子表示同情,顯示紳士風度——古天樂有着從前香港男人的質素和本質。古天樂不當差,但他能夠發揮的力量,竟然比當差時更大。相反,在古天樂面前,一眾前同袍,就顯得一文不值,胡亂行事,無腦盲從,反轉豬肚,釘死古天樂。對比起《龍虎風雲》,不禁要說,公義,曾經在三十年前出現過。
我不猜測《迷城》的劇本,有沒有在2014年十一月之後作出過改動,但看出來的是,《迷城》不再相信警察,警察不再擔演「救香港」的角色。而《迷城》揮發的香港情懷,亦明顯比之前提到的三部戲,更直接,更多無奈、更多話說。古天樂角色一開始,就站在街頭獨白,說香港每個人都被錢蒙蔽。
更黑色諷刺自在說香港
《迷城》側寫警察身分,正寫一班包括中港台的大賊、二世祖、律師、的士司機的人,為了一箱錢,弄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劇。林嶺東火氣仍在,只是《迷城》不再一味硬橋硬馬像瘋了一樣反映現實,卻用了更黑色、更諷刺、更自在的方法來說香港。當然這亦是有原因的,今天的港片製作,難以跟三十年前相比,現在資金多了,從心所欲說故事的空間卻少了,起碼,我們未必再有很多機會看到像《龍虎風雲》一樣,周潤發與李修賢的警匪情義,也未必有機會再看到警察被警察殺死的悲哀——因為這一切都可能被視為「不正確」。所以,黑色一點,諷刺一點,也許是另一出路。
從《迷城》看到,林嶺東依然是難得能夠透過警匪類型片來言志的大師,最緊要是他不怕把個人情感透過角色道出來,他對香港的情懷和感情,比不少擁有億萬票房的香港導演更深厚,而他的電影,自然更值得我們去看去細味。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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