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8日
【明報專訊】7月18日拜讀歐陽偉豪博士之〈撐寫粵語〉鴻文後,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歐陽博士文中有句云:「(撐粵語)最直接就是撐講粵語和撐寫粵語」。我之喜者係「撐講粵語」,而懼者則係「撐寫粵語」。
一國之文化,存於文字,中國文字有形音義3部分。幾千年來,文字之形,屢經演變,至漢魏時,固定為楷書,無論南北東西,凡書寫或印刷,皆以此為準。至於音義,尤其是音,因受時地影響,故各省各處,皆自不同。考諸歷史,先秦時代,因諸侯國之言語聲音不同,於是官方交往,得用雅言,以便溝通。《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又《左傳》載孔子:「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論語之「雅言」,大抵即左傳之所謂「文」,此種高雅之言文,見於經史諸子等典籍,而通行於政治文化重心之中原。
秦之後千多年來,因戰亂等種種原因,中原人士曾多次大批南遷避難,移居廣東,《廣東通志》:「自漢末建安至於東晉永嘉之際,中國之人避地者多入嶺表,子孫往往家焉。其流風遺韻,衣冠習藝,薰陶漸染。故習漸變,而俗庶幾中州。」中原人士南遷,其習俗風尚,語言聲音,亦隨而南播,昔日之「雅言」,便在廣東流行,而且千百年來,猶保存不變。反而中原一帶,頻受北方外族之侵擾,聲音語言,已非當日「雅言」之面貌了。
「撐講粵語」
我以為喜也
以上不惜費辭,係想說明粵語乃古雅之言,此可證諸古文詩詞等典籍(篇幅所限,不便引錄)。粵語既保存大量古音古義,故以粵語之音義閱讀古典詩文,興味特濃,感悟特深。而提高中文之水準,則需浸淫於古典文學。據此推理,以廣東話教授古典文學,應更收效而又更能提高中文之水準。
粵語有助提高中文水準,故歐陽博士之「撐講粵語」,此我以為喜也。
至於「講」(語)之與「寫」(文),其實為兩種溝通媒介,一者出諸於口,所得從耳入,一者見諸於筆,所得從眼入。而口語是流動、隨時而變,且又累贅、不嚴謹,故其生命有限。我們幾千年前的祖先,有鑑於此,故為文時不是依口語而照錄,而是經過一番構思,將累贅、不嚴謹的盡量刪削修飾,以成簡明而容易入眼之文。如此經過若干歲月,漸成一種各地皆曉之文體。
先秦時代,為中國學術思想的黃金時代,亦為文字(文辭)之黃金時代,諸子百家之文,各具風格,各顯特色。按孔子墨子為魯人,孟子為鄒人,莊子為蒙人,荀子公孫龍子為趙人,韓非為韓人,若此,則諸子之語言語音,應各自不同,但其著作,所用之文皆一,故能各地皆曉。所不同者,只是風格、思想而已。
中國文章或文學之源,就在先秦經史百家之中,及後漢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清,文章作手輩出,文風亦多變,或雄奇,或疏宕,或慷慨,或樸拙,各極姿態,然其為「文」則同,而一路下來,愈趨淺易,即明清之文,淺易於唐宋,唐宋之文,淺易於漢魏,漢魏之文,又淺易於先秦。因其為「文」相同,由是能讀100年前清末之書,即亦能讀3000年前周秦之書,蓋3000年間,所有典籍,皆「文」也。中國數千年文化,結晶於此,而成一國之精神,之靈魂,與歐洲諸民族之不能讀數百年前之書,不可同日而語。
「撐寫粵語」
我以為懼也
先秦至清,「文」則無異而一路趨淺,若依此發展,今日應有一種淺易而又可上接3000年的文體。但五四時候,提倡「我手寫我口」、「言文合一」之論,可謂似是而非,走錯了路。影響所及,今日之中國(共產),以其所「言」而為「文」,故其文累贅、艱澀、板直、空洞、俄化,與過去之「文」斷了層,而中國之精神,之靈魂,不知不覺間,就此摧殘。
以上又不惜費辭,係想說明說(語)與寫(文)是兩回事。故歐陽博士之「撐寫粵語」,此我以為懼也。
但是否粵語不能入文?非也。小說中之對話,如說者為粵人,固應為粵語,以求傳真傳神。此外,一種地方文學,為顯其地方色彩,更須以當地語言入文。如招子庸之《粵謳》,又或廖恩燾之《嬉笑集》,以廣東話入律詩,抵死諧趣,懂粵語者讀之,不禁捧腹。
據聞今屆書展,古文之類的書,頗受歡迎。物極必反,過去多年(如由五四算起,百年於玆矣),國人不重古文,隨而文化掃地,今酣夢稍蘇,吾人當額手稱慶。而如前所述,廣東話保存古音古義,以此利器學習古文,興味特濃,感悟特深,故願與歐陽博士共勉:「撐粵語」。
作者是珠海學院中國文學系教授
2015年8月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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