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0日 星期日

人物專訪:李歐梵談散文

星期日生活   2015830


【明報專訊】 繼《給孩子的詩》後,詩人北島聯手文學評論家李陀,共同為孩子編了一本《給孩子的散文》,剛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的46篇散文,寫作時間跨越近九十年。李陀在訪談中說起,希望這本小書能讓孩子們看到散文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也展示現代漢語的歷史發展。記者翻閱了一下這本書,發現確實與一般散文集的篇目有所不同,除了當代知名作家如莫言、王安憶、毛尖、西西等,還收錄了大量「五四」及民國時期的作家作品,如魯迅、葉聖陶、朱自清、豐子愷、張恨水等等。這樣的選本有何意義?現在的孩子是否還需要看早期的白話文作品?孩子如何能學到好的語言?為此,我繼「談香港讀詩風」之後,再次訪問了著名文學評論家、樂評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李歐梵先生。

問:木馬
李:李歐梵

「五四」傳統非常寶貴

問:您覺得《給孩子的散文》這個選本怎麼樣?

李:這本書的選材很特別。對我來講,書裏最寶貴的不是當代文學,而是「五四」以來的文學傳統。這個傳統被遺忘了。現在一說起「五四」就是反傳統,其實「五四」是把傳統融入現代的語體文,這個文化工夫非常大,是那一代文人的特色。特別像汪曾祺、廢名等人,是把中國傳統裏的詩情畫意融會在表面上很淺白的散文裏,這是大工夫。稱馮至是大師,就是因為這個。「五四」的這個傳統非常寶貴。

但另一方面,這個選本選的文章其實都不是現在時髦的所謂現代主義、社會寫實這些「五四」「主流意識形態」影響下的選材,我覺得這個蠻有意思。像我研究的現代主義,比如穆時英、劉吶鷗這類完全西化的,教孩子不行。

問:有讀者認為這個選本不適合給孩子讀,您覺得哪些文本給孩子讀比較好?

李:這些散文是否給兒童看的,討論這點我覺得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有的兒童走得比老人還遠。廣義的兒童教育,甚至都可以包括成人。

如果從語言上來說,「文學研究會」的人寫的東西,書寫和口說的關係比較接近,比如老舍、豐子愷、夏丏尊、葉聖陶等等。書裏選的廢名有點特別,他寫過給孩子的散文詩。還有梁實秋、沈從文、傅雷等等。傅雷書信是非常重要的,但很少被選進這樣的書裏。這個傳統下來,到最後的至高傳人就是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我最喜歡的是他。張恨水的語體文也非常好,但大家把他歸入「鴛鴦蝴蝶派」後以為就一筆勾銷了。

雖然這些人的出生地不見得是北方,但基本可以寫一筆簡潔、近口語話而典雅的白話文。跟現在不一樣,現在的白話文囉囉嗦嗦,又不文雅,又像寫又像講,有的句子好長,孩子怎麼看?

問:李陀在採訪中說過,他和北島編這本書也是擔心當下不好的語言對孩子的影響。您似乎也對現在的語言狀况很不滿?

李:一些人寫文章很喜歡使用泛政治化用語,另外每天都有大量小資的、華美的、轟動的、標籤式的、創造新怪字的用語大行其道,以為了不起,但那是最膚淺的東西。我是堅決反對。

真正的大師級的文章都是深入淺出的,而不是賣弄那些專業性的詞句,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好厲害,其實裏面卻是空洞的。事實上,後一種文章我們見得還少嗎?比如一些學術性的議論文章,那文字簡直讓人搞不清作者在寫什麼,想寫什麼,就好像是把英文直接翻譯成中文一樣

我很擔心中國的白話文會被帶到一個很糟糕的地步,讓我們下一代的孩子一開始學的就是糟糕的語言。所以我覺得「五四」傳統絕對要保留。對我來說,寶貴的是李陀和北島很關心這個傳統。

問:那您覺得什麼語言是好的語言?

李:語言應該要清晰、通順、有內容,讀起來有一種白話文的暢快的感覺。為什麼古時候小孩子要背詩,同樣的道理,可以讓講話有一種韻律、一種節奏,很自然的。白話文要注重自然,而不是咬文嚼字。

「我擔心下一代孩子 一開始學的就是糟糕的語言」

問:怎樣能讓孩子們從好的語言開始學習呢?

李:我又要講到「五四」的傳統。我一直認為中國從「五四」以來就缺少兒童文學,而西方文學中則很多。大家都以為「五四」就是反傳統、革命、現實主義,可是「五四」很重要的一個傳統就是教育文學。因為「五四」要搞新文化,那教科書怎麼辦?怎麼才能有新的看法、新的觀瞻、新的人生態度?所以他們要做大量的啟蒙工作,啟蒙工作之一就是兒童教育,包括成人教育。有一些當時的健將,我們現在都把他們遺忘了,比如說這書裏選的夏丏尊、葉聖陶、豐子愷等京派作家。

那時候有一系列教科書專門給孩子設計的。我們當時念的,現在還記得:「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這類民國老課本,我覺得值得重視。民國的貢獻不僅僅是現在說的大師,還有百廢待興的時候,怎麼建立起一系列新的但又是繼承傳統的啟蒙教材,這個很重要。想要編兒童教材的、關注兒童教育的,一定要從這個傳統走下去。

要重視民國時期在教育上的貢獻

問:您小時候讀什麼樣的文字?有沒有對您的語言影響比較深刻的文章?

李:小學五年級在台灣的時候,除了國語教材,我記得兩篇,一是朱自清的〈背影〉,然後是《老殘遊記》的第二回。至少我念書的時候,不像他們說的白色恐怖壓迫得那麼厲害,當時國民黨的選材還把「五四」的一些文章都擺進去,當然左派作家的內容沒有了。

後來我就自己看,常看徐志摩,他的〈再別康橋〉和他的散文,還有梁實秋的雜文。然後是看外國文學的翻譯,當時的翻譯作品都很好,有的是大陸三、四十年代的翻譯,到台灣改了一個名字。比如《約翰.克利斯朵夫》,現在想起來,我看的那版就是傅雷翻譯的。

最近我從德國回來,看我們對德國文學的翻譯,台灣的也好大陸的也好,都慘不忍睹。翻譯得很「正確」,但是中文一塌糊塗,不如給我看德文算了。現在中國的語言真是一個大問題。以後小孩子要是連講話都很拗口,那怎麼辦?

後記:關於語言、教育、文學,其實還有許多內容可談。但今次限於時間,只能先跟李教授談到這裏,不免有些意猶未盡。李教授始終關注香港乃至整個華人社會的教育、文化問題,也提出過許多建議和批評,希望下次有機會,再向李教授細細請教。

文:木馬
編輯:蔡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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