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許驥訪問王德威:假如國家領導人花30分鐘讀《蛙》

明報   世紀版   20121017

編按: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下稱「諾獎」),多位國際級的文學評論家都認為莫言獲獎實至名歸。101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致信作協,稱莫言獲得諾獎「既是中國文學繁榮進步的體現,也是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不斷提升的體現」。他希望「廣大作家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創作出更多無愧於歷史、無愧於時代、無愧於人民的優秀作品,為中華文化繁榮發展,為人類文明進步作出新的更大貢獻」。本文作者專訪蜚聲國際的文學評論家、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就現當代中國小說發展提出他所觀察的脈絡,並就官方最近的反應,猜想他們有沒有讀過莫言近作。先從莫言於中國小說的貢獻談起……

記者: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莫言的貢獻是什麼?影響是什麼?如今莫言獲得了諾獎,那麼,他在世界文學史中的地位又將如何?

王德威:在1980年代中期之後,中國新時期的文學發展以來,莫言可以說在「尋根」和「先鋒」方面都有相當的貢獻。之後的文學發展,可以說是莫言一代所帶來的非常好的示範。這種示範,一方面延續了共和國的敘事傳統,但是在相當程度上,又逆轉了這個傳統,這裏產生了非常複雜的關係。如今莫言獲得了諾獎,諾獎在世界上有坐標性,莫言作為諾獎得主,一定會(在世界文壇)佔有一席之地。但是我們冷靜地看,諾獎在過去100多年所代表的文化、地理、政治,以及評審委員會所依賴的各種資訊,其中還是有出入的。所以,莫言得獎是實至名歸,但是我們也要用平常心來看待這件事。

記者:莫言的創作,其鄉土書寫承襲了趙樹理、孫犁等作家的傳統,其魔幻成分也有馬奎斯、卡夫卡等作家的影響,莫言有他自己的創新性嗎?

王德威:創新和承襲永遠是相輔相成的,莫言文學中強大的想像爆發力,早在1980年代《紅高粱家族》的時代,已經一鳴驚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認為他是全新的創作。但是從專業的文學史角度,我們總是想看出各種千絲萬縷的脈絡。這種脈絡,並不代表他的承襲只是一味的「抄襲」而已。他是在和傳統以及西方對話的語境中,展現他獨特的創新的位置。

記者:莫言的貢獻是否還在於他把中國一些鄉土的東西介紹給世界?

王德威:莫言的創作一方面有他的「中國性」,但是不容否認,在世界文學中,確實有一類文學是有「跨國性」的。你剛才也提到了馬奎斯和卡夫卡,西方讀者在閱讀莫言的時候,勢必會作出聯想。從這個意義上,我可以有些反諷地說,諾獎評委似乎又在用莫言找尋一種容易拆解的價值。我不願意太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在「中國性」與「跨國性」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係。

相對地,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是王安憶,她的作品是不太容易得獎的,她的作品如《長恨歌》,雖然有上海懷舊,評價和銷量也不錯,但不可能達到讓人為之一振但又似曾相識的感覺。另一個例子是賈平凹,他比莫言還要鄉土,鄉土到他的語言都不能被翻譯了,但他獲得諾獎的機率也不如莫言。莫言的獲獎,是天時地利人和,來促成他的成功。

記者:莫言的獲獎,對整個中國的文學創作,會產生哪些影響?中國政府會否就此更加重視小說的創作?

王德威:莫言的獲獎對中國文學創作當然會有影像,這幾天舖天蓋地的報道,想必很多對文學創作有興趣的讀者,以及年輕的作者,會受到很大的鼓勵。但是中國的文學創作是不是因為一個作家的獲獎,從此就脫胎換骨了呢?我也不敢說。文學創作畢竟是相當個人的,新聞效應之後,我們怎樣判斷莫言的影響,再給我們三五年的時間吧。

民運人士對莫言不盡公平

中國政府從來都是非常「重視」文學創作,中國政府對文學的控制,從延安時期開始其來有自,是個很有趣的現象。這方面,中國政府其實是承襲了列寧式的運作機制。所以,從反諷的角度講,中國政府從來都是很「重視」文學的。我希望他們不要再依循黨的路線,可能會得到更多的成績吧。

記者:我們知道,以往中國政府會有「計劃」地在幾年內推出多少部「好作品」,比如「十年十部好作品」,莫言獲獎後,中國會不會又掀起這類「文學運動」?

王德威:我相信莫言獲獎後,又會開始新一輪的「文學運動」。莫言作品研討會之類的活動,我們樂觀其成。但是作協出來推動「十年十部好作品」,或者廣泛招收會員什麼的,這類機制我個人表示非常懷疑。莫言獲獎當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藉此來有計劃地干預文學創作,「生產」好作品。我相信在今天劇烈改變的文化生態裏,可能未必能夠達到目標。所以,政府如果不要那麼「重視」,說不定好作品反而來得更多。

記者:有英美評論家說,莫言是在體制內反抗體制,您是否認同?

王德威:如果說莫言在體制內反抗體制,我覺得是把莫言「英雄化」了。他反抗了怎麼樣,不反抗又怎麼樣?我覺得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如莫言所說,在這樣一個絕對的壓力之下,在他實際上已經得到了很多好處的體制之下,我不認為他有完全的反抗,也不認為他完全沒有反抗。

我可以開玩笑地說,是「既聯合又鬥爭」。莫言有一種中國農民的智慧與狡黠,好處也沒少拿,反抗也多少反抗了。文學的複雜度,很難用簡單的反抗或者不反抗,來作充分的說明。

記者:莫言的反抗,從他的文本上來看,有哪些具體的表現?請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

王德威:李長春給莫言去賀電,這些共產黨的頭頭們如果誰最近看了莫言的小說,他們大概都會把他們讚美的話收回去了。比如《生死疲勞》,講的是中國大陸土改以來60年的歷史。它其實是講一個不願意把自己的土地輕易地捐獻出來的單幹戶,他一輩子為了土地經歷的各種各樣的辛酸。莫言把它寫成了現代的「變形記」,這個人死後變成了狗、豬、猴、牛……在一個什麼樣的體制裏面,會把人變得禽獸不如?莫言的感慨,已經涵蓋在這部作品內。所以,莫言被絕對不會看這些小說的黨中央的領導們稱頌,我想莫言自己捫心自問都會覺得很好笑吧。從這個意義上講,批評莫言的民運人士對莫言也不盡公平。

諷刺一胎政策的小說文本

另外,莫言最近的作品《蛙》講的是一胎政策,這裏面尖銳的諷刺和嘲弄。莫言絕大部分的作品,是把共和國以來那種崇高的、輝煌的、雄渾的美學完全扭轉過來。我曾經說過,莫言所作的是「社會主義式的嘉年華」。這種嘉年華的狂歡,體現的是中國鄉土的生命力,但任何的狂歡,都是一種放縱,這種力量不能小看。

我個人特別推薦莫言1993年的作品《酒國》,它預言了中國在1990年代市場自由化之後最瘋狂、最混亂、最腐敗、最不可思議的狂歡大會。莫言的《豐乳肥臀》,用最情色的方式顛覆抗戰。他的《檀香刑》,講庚子事變山東地區的故事,傳統紅色經典是歌頌,但莫言卻讓人感動。莫言在很多情况下讓人瞠目結舌,你不知道他的想像力從哪裏來的,又不是胡鬧的想像力。他已經在自己所能做的範圍內,做到最好了。我不願意把莫言英雄化,也不必讓他有這樣大的壓力。

記者:中國有大量體制內的作家,而很多好作家也是體制內人,如王安憶、余華、蘇童……體制內作家知道體制的局限,但是偶爾還是要配合體制做身不由己的事情,是否會造成「人格分裂」?我們應該怎樣看待體制內作家的寫作?

王德威:作家不是好人好事代表,也不是民運人士,作家就是作家。他在什麼樣的情况下能寫出好的作品呢?必須付諸公論。莫言能夠出類拔萃,絕對代表了他的成就。共產黨裏面難道就出不了好作家嗎?

會不會造成「人格分裂」是個有趣的話題。我覺得我們大家都是分裂的,有些作家善用了自己人格分裂的現象。比如莫言手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事,他說延安代表了一個特殊的歷史意義。你又覺得他「實事求是」,一種小農的謹小慎微、得過且過,你要我抄我就抄了嘛,他沒把它當回事兒。

作家需要一種「人格分裂」的姿態,來成全他們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我們但願不要人格分裂,但也幸好他們「人格分裂」,所以一方面他們唯唯諾諾,一方面又允許自己在創作的世界裏馳騁他的想象,這不是黨的機器所能控制。他們不會像1950年代那些一心一意為黨國寫作的作家那樣,寫完了被打成右派,如王蒙、楊沫,那真是太慘了。這樣看,真得慶幸這個體制現在已經是百疏一密了,而不是百密一疏。莫言特別證明了這代作家的矛盾,他已經是作協副主席了,這種跟體制交換的複雜關係,值得思考。我當然對這種監視的體制不以為然,但是創作本身就是突破體制的活動。任何社會都有壓力,莫言只不過是在社會主義體制裏,所以特別敏感而已。對莫言這代作家,我個人有很深的敬意,我可以理解到他們的壓力,比一般人都更不容易,任何看了莫言小說的讀者應該都能理解。

記者:你如何看待對莫言獲獎後的眾聲喧嘩?

王德威:我覺得眾聲喧嘩無論多麼膚淺,都是好事。它畢竟迫使一代人,去思考文學和社會、國家的關係。這其中有嚴肅的文學討論,有媒體的報道,也有政府層面的介入。我覺得,莫言的寫作從來沒有受到制式的局限。諾獎在這個意義上,可能是始料未及的效果。就像我前面開的玩笑,國家領導人如果願意花半個小時讀讀《生死疲勞》或《蛙》,他們或許都會覺得這個獎有沒有給對人啊?但是,無論是國家領導人還是絕大多數參與眾聲喧嘩的人,都不會有時間去看書的。只要有一小眾能夠繼續閱讀莫言,知道在這個時代有這樣的作家,我覺得就夠了。

記者:莫言獲獎後,彷彿立刻和政治變得特別緊密,究竟是莫言自己的言行將文學政治化,還是爭論者將莫言政治化?

王德威:爭論者將莫言政治化是無可避免的,他們已經將莫言政治化。但是逼迫莫言為劉曉波表態是很奇怪的,莫言沒有選擇做民運分子啊。我很敬佩民運分子,但是其他人沒有義務表達自己的立場。

不過,反過來說,莫言本來就已經是政治化的了,他接受了作協副主席的位置,他參與了官方的很多活動,他無可奈何的身陷其中。莫言自己的言行將他政治化,我恐怕將來也難免,包括他公開支持劉曉波的事情。莫言因為獲得了諾獎,似乎取得了某種發言權。而主觀和客觀的環境,也似乎不得不讓莫言做出了某種政治的表態。回到最初的問題,諾獎本來就是文化、政治、地理之間的角力。獲獎作家一方面受到最高的尊榮,但一方面也無可奈何地參與了政治方面的運作。

文.許驥  編輯 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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