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4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稱職的狐狸——重讀《據我所知》

星期日生活   20121014

【明報專訊】雷競璇先生最近做了兩件事,知道了覺得都非常好。其一,是他在蟄伏之後,重寫專欄,一如舊作《據我所知》,一篇文章就專心說好一件小事,有幾多材料說幾多話。其二,是他把幾千本藏書損贈中文大學,讓師生認領回家。前幾天,他還跟林道群辦了場講座,我去了聽,回家路上就想着要重讀《據我所知》。

書中有〈罵人之種種〉一篇。雷競璇一開始寫道,1973年,余英時先生出任新亞書院院長,並開授「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課,在新亞歷史系讀書的他自然慕名修讀。課上集中講解戴震與章學誠,後來余英時還就此寫成專書。這本《論戴震與章學誠》我不久前讀過,最深刻是他在〈章實齋的「六經皆史」說與「朱陸異同」論〉一章,談到章學誠把學者分做「高明」與「沉潛」兩類時,突然宕開一筆,以英國學者柏林(Isaiah Berlin)狐狸與刺蝟的二分為喻。狐狸天性好奇,四處奔走;刺蝟相反,只愛蜷曲一隅。兩者之分別,正如希臘詩人亞基羅古斯(Archilochus)所說:「狐狸知道很多的事,刺蝟則只知道一件大事。」動物形象生動,余英時借之闡釋章學誠所言,再把章學誠比作狐狸當道的一隻孤獨刺蝟,實在巧妙。

礙於狐狸給人狡獪貪婪的想像,我們大概覺得做悠然自得的刺蝟較佳。但柏林這分類似乎只重性情所向,不涉高下判斷,何况狐狸東找西找也很辛勞。重讀《據我所知》,感到雷競璇展示的正是:要做稱職的狐狸也不容易。

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據我所知》分論事、識字、看戲、察物四部,涉獵的範疇跨越歷史、地理、文學、藝術等,在不同的知識領域一點一點地添加、修正與提醒。雷競璇求真的態度嚴謹,自我要求很高,重點還是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不騙自己不騙人。例如前後相應的〈糊塗賬〉與〈肖姓後遺症〉便是尚佳例子。

〈糊塗賬〉從他一次在報上看見某個肖姓商人寫起。他懷疑姓「肖」是姓「蕭」之另寫,希望確定究竟有否「肖」這一姓氏:「因為好無中生有習慣的驅使,我開始追查起來」。文章重現了他印證這直覺的過程,他為此翻過的書,繼有《元和姓纂》、《通志略》、《姓觿》、《姓氏尋源》、《辭源》、《辭海》等多種。花了那許多工夫,效果一定理想嗎?顯然不是。雷競璇到最後還是無法下一判語,正正因為找到的證據還未夠,只好於文末承認不足:「我感到有點對不起讀者,本來想為大家查個明白,結果弄得甚為糊塗。」狐狸忙了半天,走遍森林,最終卻一無所獲,還有點頭昏腦脹;在月下搓着頭的背影便很教人同情。

〈肖姓後遺症〉是續篇。事緣〈糊塗賬〉見報後,林行止曾為文商榷,雷競璇按線索查核,再作引伸,如是總結:「現在幾經周折,其實弄明白了的只有一點,即姓氏中的確有這樣罕見的一個肖姓。」如此努力,弄明白的真的就「只有一點」,少是少了,卻總好過不明不白。結合這兩篇文章,乍看瑣碎的題目,一下卻開闢出這蜿蜒的求真道路;霧裏看花時固不得妄下結論,當別人提出有力證據時,唯有修正看法,為的當然是建立更可靠的知識。

其學可學

〈讀季羨林的書〉也可見雷競璇治學之道。篇中有這質樸的一段文字,清澈明亮:「在知識的追求上,才情與學養有時不免有矛盾的關係。才情較多來自天賦,學養則由於積累。最好當然是兩者兼而有之,不然的話,對一般人來說,是寧追求後者莫妄求前者。」有這一層鋪序,雷競璇便引出他讀季羨林的書,最大的感觸是「其學可學」,而不像王國維等,只能仰慕,不宜學。不過,他寫季羨林亦非全是讚許,跟一頂大師帽子擲過去的溢美文章相比,更是判若雲泥。雷競璇在盛讚《佛教》一書之後,即表達了對季羨林尤重《牛棚雜憶》的疑惑,然後更借黃賓虹論中國文化之渾、厚、華、滋四點,評季羨林雖然渾厚,卻欠華滋。文章附有後記數行,很有意思。話說季羨林輾轉讀到雷氏此文,說想不到香港竟有讀者如此用心細讀自己的文章。雷競璇知道後,自謂受寵若驚,喜出望外。

話說回來,我想「其學可學」四字,用在雷競璇身上也貼切不過,且借他闡釋季羨林「其學可學」時所言:「任何人肯老老實實地在自己的學科中下同樣大的工夫,都可以弄出相稱的成績來。這個說法看來顯淺,也屬老生常談,但真正做起來,卻不容易。」做刺蝟難,做稱職的狐狸亦不易。

天道好還,人文幸得綿延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雷競璇最近做的兩件事。其一,重寫專欄。這令我想起《據我所知》〈後記〉的最後幾句:

人活得年紀大了,書讀得多了,經驗豐富了,可能會覺得有很多話要說,覺得說出來的話都有價值,這是一個類型。我自問屬於另一類,而且是愈來愈覺得,能夠說出於己於人都有益有意義的話,真是不容易。這幾年是由於很少感到有話要說,於是也就很少執筆了。希望讀者在這本書裏讀到他們覺得有意義的東西。

真是謙遜得動人。讀了上面這段文字,自不難明白,何以雷競璇重寫專欄的首篇文章,題目就叫〈敬惜字紙〉。

其二,捐書予中大。我想起了最近讀《余英時訪談錄》,見他憶述錢穆先生之教誨,也知道他1973年回中大任新亞書院院長,既因此乃赴美作訪問學人之合約,亦出於義務。於是,那年雷競璇才能受其教導,並在討論章學誠的期終論文,得到余英時「批評古人過勇」的評語。雷競璇最近有兩篇好文章,談的正是錢穆。我想,關於捐書結緣之盛事,關於大學精神與文化香火之繼承,大概可用錢穆的半幅對聯作一小結:「天道好還,人文幸得綿延。」

文 郭梓祺
編輯 符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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