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6日 星期五

呂大樂 - 在香港,公投可能是最有效的「維穩」

2013年8月16日

【明報專訊】我完全可以想像,很多讀者會對本文的結論,嗤之以鼻。要破解當前香港社會的困局,又怎可能依靠一種較「佔領中環」更要「非常」的手段呢?而就算有此可能,北京又豈會接受?

但請讓我解釋。

香港是一處很有趣的地方,它的「政治社會」(尤其是媒體所呈現出來的「政治社會」)跟一般市民的日常生活,並不一致。直接的說,在政治領域裏——無論是制度內或制度外——場面十分熱鬧,爭議不絕,而且壁壘分明,各持己見,各不相讓。但在日常生活之中,情况又並非如此。這並不是說市民對特區施政大致上感到滿意,事實上剛好相反,他們不會積極支持梁振英政府,但同時也不覺只要是站在政府對立面的,都一定正確。這一類意見並未有在政治社會裏找到代言人。

究竟如何理解在日常生活狀態之中的香港市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但偏偏就是沒有太多人對它感到興趣。

那是一種什麼形態的撕裂

舉一個例:近期「香港社會已出現撕裂的狀態」、「這樣做會撕裂香港」、「撕裂社會」、「社會撕裂」之類的字句,每日見諸新聞報道,各界市民(由著名的時事評論員到打電話到電台發表意見的聽眾)人人琅琅上口,但卻很少人嘗試描寫或解釋,那是一種什麼形態的撕裂:是各佔5至10%代表性的左右兩端愈演愈激動?是市民之間意見分歧,難以產生所謂的共識?是(政府的及文化規範意義上的)權威衰落,以至舊有秩序、處事方式、言論,以至價值觀出現明顯的轉變?還是情况已經嚴重到一種狀態,在日常生活之中,人人都需要表達出自己的政治立場、主張,排斥異己?所謂的撕裂,是處於兩端的社會人士各執一詞,要鬥個你死我活?還是整個社會已分裂為兩塊,非左即右,再沒有中間、「不知道」、「無意見」、「對各種意見均不贊同」、中立、未有態度呢?

對於「社會撕裂」(如果這確實是目前最適合用來形容香港社會的字句),談論的很多,但卻好像沒有人能通過研究及客觀分析,充分掌握當前社會的狀態。我可以想像,梁振英政府領導層會覺得社會趨向撕裂;當他們的社會支持愈來愈薄弱,而支持者的背景與取向亦開始「歸邊」的時候,一眾政治領導覺得社會走向撕裂,作為個人在心理上的自衛,這可以理解。至於有社會人士以正道自居,認為邪說橫行,以為這就是社會撕裂,也不難理解;既然已將自己定為中心,周邊的人很容易就成為「異己」,是非的對立就更加明顯,同時也就會傾向於將社會看待為處於撕裂的狀態。又或者有很多對特區政府提出尖銳批評的社會人士,慣性地在總結發言時,隨便的一句「社會撕裂」,以加強其批評的語氣,這是常見的技巧,在舌劍唇槍的過程中,使用於打擊對手之上,這也是可以明白的。但以上的例子,是感受多於有實證基礎的分析與判斷。他們拋出「社會撕裂」一詞(有時是對社會狀態的描述,有時是對人的指摘,批評別人的言論或做法會產生分化的效果)的時候,大多沒有想清楚其深層的含義。一時之間,「社會撕裂」橫飛,那又的確有助於形成一種社會氣氛,令大家都覺得這個社會嚴重分化,各走極端。

問題是:以「社會撕裂」來理解目前香港社會的狀態,並沿着這個思路來分析問題,並進一步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會幫助我們對準焦點和對症下藥嗎?

社會未真正處於撕裂狀態

坦白說,我手上也沒有任何系統的調查數據或深入的研究資料,來準確判斷究竟現時香港社會正處於一個怎樣的狀態。但我敢肯定的是,在作出香港社會出現了一種撕裂狀態的結論之前,我們應先思考一下,這個社會存在什麼張力、裂縫?(如果真的出現社會撕裂)是一種什麼形態的撕裂?而憑我的觀察,現時的所謂撕裂,並不是在某一種矛盾(如中港矛盾)或某一個議題(如政制改革)之上,出現一種只有贊成或者反對的處境,並且令個人在這些問題上的立場,轉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人都需要在平日的生活中表態。我個人認為,若從一個社會整體的高度來看,香港社會還未真真正正的處於一種撕裂的狀態。無可否認,現在不少市民容易表現激動,在某些議題上有十分堅定的立場,沒有妥協的空間。與此同時,在他們的對面,也出現了另一群激動分子。兩個陣營互向對方宣戰,火爆場面時有發生。但當我們不為那些火爆的鏡頭分散注意力時,冷靜的想一下:那兩個陣營代表市民中的大多數嗎?事實上,屬於那兩個陣營的社會人士,也絕不會甘心隨波逐流,做那面目模糊的大多數的一分子。他們要比整個社會跑得更前,喚醒沉睡的群眾。所以,對那處於兩端的活躍分子而言,他們也無意去代表大眾。

擠在社會中間的大眾,當然會因為他們的階級、性別等社會背景因素,而令他們在一些切身的利益上,有不一致的看法。但經過了16年特區管治,他們受外在環境的衝擊,漸生兩點相近的看法。一是疏離於特區政府。他們不一定對政府的政策特別不滿,但也不會是積極的支持者。特區政府很希望爭取這一群市民的支持,可是一直未有成功。二是覺得「政治社會」令人煩厭。自九七回歸以來,時有調查顯示,市民對特區政府和立法會議員的評分同步下跌,所反映出來的就是這種感覺。而對於社會兩端的激動分子,他們不但敬而遠之,而且深感不安。

中間的大眾
不會提出太多要求的一群

以上這一批中間的大眾,其實是不會提出太多要求的一群——他們從沒有想過要翻天覆地的大變,只是覺得政府應體察民情,要做好最基本的;他們對內地很多人和事,以至做事作風,都很有意見,可是他們從未想過(也沒有準備)跟北京玩一次「沙蟹」;他們對民主有期望,但底線相當鬆動,沒有非此不可的要求。直接的說,只要特區政府及外界各方力量不諸多騷擾,他們不會多管閒事。

很多政黨都在選舉過程中打過這批中間大眾的主意,但卻從沒有一個真正成為了他們在「政治社會」的代言人。這裏原因頗為複雜,其中一點是「政治社會」的運作自有一套邏輯,令政黨不會將中間大眾的意見反映出來。對泛民政黨而言,中間大眾在政治問題上太容易妥協,若以代表他們的訴求為己任,肯定會被批評為對民主缺乏堅持。對親建制政黨而言,則中間大眾又不是對民主沒有期望,要討好他們的話又恐防會觸及北京的底線,於是又不會爭取為他們代言。所以,在香港的「政治社會」沒有中間大眾的聲音。

這是目前香港政局中最弔詭的地方。一方面,社會上存在一大批願意見到中間選擇的大眾,但他們的聲音與訴求,基本上沒有機會影響「政治社會」的討論。另一方面,「政治社會」的激烈辯論各走極端,各自以動員的方式來壯大政治力量,沒打算將社會上不同的取向和要求都納入其中。爭取民主的陣營基本上已演化為一場道德運動,以追求政治純潔性為最高目標,難容中間落墨的空間。而嘗試抗衡民主陣營的廣義建制派,則一早鎖定以「反佔中」作為目標,集中搞針對性的行動,而不是真正面向廣大市民,爭取一個港人會認同的改革方案。在這樣的政治舞台上,兩大陣營(因為都以為已知道應該提出什麼政治要求)各自按其原來自己手上的劇本演下去,而不是回到社會裏發現市民的要求。

而更弔詭的是,「政治社會」裏的兩大陣營無論各自得出任何結論,既不能說服對方,同時亦不可能被視為社會的共識。它們雙方過分集中在抗衡對方的主張,而忘記了最基本的一點——這是由香港人來決定的政治發展,市民大眾的想法比任何東西都來得重要。

來一次嚴肅的全民公投吧!

我要提出的是:來一次嚴肅的全民公投吧!以公投的形式來決定香港的政制發展!

我清楚知道,對很多人來說,這樣的建議基本上犯禁,萬萬不可。但我的考慮建基於兩點之上。首先,現時香港社會無法處理分歧,原因在於現存的政治程序本身經常受到質疑與挑戰(由功能組別的存在到特首的小圈子選舉),無法在制度之內達成一個大家都要接受的結果。而在特區政府的權威已低無可低的情况下,平常制度內解決問題的能力,差不多已消失得八八九九。再期望梁振英政府可以什麼重建社會共識,基本上是浪費時間(而他本人大概也知道營造共識無望,近期也開始改變策略,以反擊、動員為手段了)。現在,我們的政治系統最為明顯的問題在於所有爭拗都是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用全民公投這種「非常」程序的目的,也不在於重建共識;任何人提出這樣承諾的,都是虛偽和對現實缺乏認識。公投不會消除分歧,也不會令市民忽然相互了解,但它是一次難以挑戰其權威性的決策過程,無論結果如何,正反雙方都要接受市民的決定,暫時停戰。當然,其他國家的經驗告訴我們,公投也不是一了百了。但它的好處是能夠將爭論叫停,令市民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無論如何不情願)接受一個決定。

第二、以香港目前的政治環境,是兩端主導了整個討論,令介乎中間的不同可能性,連要列入議程,成為考慮之列都有困難。全民公投作為一個大民主的程序,至少要提供不同的選擇,令中間的意見可以現身於我們的「政治社會」。雖然在推動公投的過程,必然會出現一次大動員,但到最終個人參與的時候,卻只是一種低成本和低風險的、簡單得只需要去投票的政治參與形式。對很多中間大眾而言,他們既沒有想過灑熱血,也不打算付出這樣的代價。他們期望中間的意見受到重視,但不會認同某些政治動員式的發聲運動。如上文提到,他們覺得「政治社會」的環境與氣氛日趨煩厭,絕不想捲入其中,參與指罵。一種低成本和低風險的政治參與才合他們的口胃。所以,同樣是很弔詭的,是在一次「非常」的大民主過程,我們才最有機會見到平日不怎麼樣的中間大眾,以一人一票的方式出來「維穩」。

釋放中間大眾的能量
平衡亢奮的兩端

筆走至此,北京一定會覺得上述建議有一種「搞局」的意圖,公投大門一經打開,將來還得了?建制派可能會覺得這裏一定有些什麼潛台詞,既然北京不會接受,也就沒有必要認真對待。至於激動的運動派,這可能會被視為轉移視線的誘敵陷阱,還是繼續運動好了。以上三大勢力若有此反應,乃合情合理,也是預算之內。本文的目的,旨在呈現出現時香港社會一種頗為奇怪的狀態——激動的兩端完全沉醉於你一言我一語的抗衡活動之中,其亢奮之情令大家都忽略了主流、大眾。要將中間的大眾引入「政治社會」,不可能靠另一個新的運動或大規模動員。反之,以「非常」手段,擴大制度化的民主,才可以釋放中間大眾的能量,平衡亢奮的兩端。

在香港,公投可能是最有效的「維穩」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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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新力量網絡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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