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3年8月25日
【明報專訊】好一部《字裡人間》(原名《大渡海》)!主角竟是辭典編輯,影片捕捉他們的沉穩及全神貫注。看看,我想起從前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子。
那裏有規模不小的辭典部門。還記得上班不久,公司就安排培訓班,找來資深編輯分享經驗。小小一本袋裝辭典原來大有學問,開本大小影響手感及操作,紙質不能太重,以利於便攜。編輯對書本任何細節都設想周到,兼具理智感情,文字根基只是其中一張刀而已。出書後他們還幫忙營銷及推廣,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書的優點了。讀者只知道作者、作家,這令編輯的工作更純粹,與名利無尤,心無旁騖,專心做幕後的無名英雄。我編過一些簡單的書,但當每次反覆校閱仍有紕漏,就愈佩服面對更大部頭、更複雜出版物的同人。說來也奇,我離開出版崗位十多年,對當年辭書同事倒記憶猶新。他們貌不驚人,在浮躁的社會甚或有點格格不入,但他們處事的嚴謹姿態,至今仍歷歷在目。看《字裡人間》就像看到這幫舊同事。在電影中,辭典部在出版社玄武書房的別館,比起主樓毫不起眼,在浮華的東京更是個堆滿了書及資料的異域。主樓光亮,別館較陰沉;主樓年輕人朝氣勃勃,別館的人員年紀較大,節奏平緩。一個叫荒木的資深編輯,因為要照顧患病的妻子而辭職,他向主編松本老師承諾,退任前一定找到接班人。《字裡人間》開始時是1995年,別說是今天,那年頭要找年輕的辭書編輯談何容易!社內唯一的青年西岡(小田切讓)不斷埋怨工作苦悶,坐立難安。
「要編本只有你能編的辭典」
偏偏給荒木遇上業務部的馬締光也(松田龍平),木訥、離群,不善辭令,午飯時專注閱讀,一字記之曰「宅」。馬締被調到辭典部,故事記載他由辭典初哥變成資深編輯,負責主持歷時十五年的龐大計劃《大渡海》。十五年匆匆而過,松本老師年紀愈大,身體漸見虛弱,後來更病故,看不到《大渡海》出爐。同時,辭典部迎來了年輕女同事岸邊,添上生氣。馬締的私人生活也起了變化,認識了包租婆的孫女林香具矢(宮崎葵),兩人結成夫婦。香具矢跟馬締同年,她在京都學日本料理,學成回東京工作。兩口子對職業皆專心致志,一幕馬締跟香具矢去購物,香具矢對刀的種類、製法及用法如數家珍,教馬締大開眼界,匆匆用採字卡記下資料。《字裡人間》根據三浦紫苑的小說改編,原著並沒這小節,顯然電影的編導想更突出馬締、香具矢兩人的共通點。
他們對待工作的態度,跟我們慣說的「打工」已不可同日而語。「打工」是為口奔馳、「捱世界」、「受人二分四」,馬締及香具矢卻把工作看成如韋伯說的「終生志業」,「志業」英文是「vocation」,又可譯為「奉獻」、「使命」或「天職」。馬締初來辭典部報到,荒木即送他一對黑袖套(原著也沒此筆),語重心長對他說:「要編本只有你能編的辭典。」就是了,我們的不同個性,如何在工作上體現?我跟別人做同一件事有何不同?我們對工作有沒有使命感、責任感?對工作的成品有沒有歸屬感(還是如馬克思說的跟產品異化)?除了錢財我們還得到什麼滿足?我之為我,在芸芸眾生之間有何存在的意義及證明?
向專業致敬難能可貴
舉世皆有敬業樂業者,香港絕對有好的辭典編輯,但敢說只有日本的小說、影視及漫畫才寫得出像《字裡人間》這種向專業致敬的故事。當然你可說那源於日本民族的服從性,對個人意志的壓抑,但當同類的故事在香港這個利字當頭、甚至愈來愈得過且過的社會流通時,其令人崇敬的精神、克己修身的嚴謹姿態,還是異常可貴!《字裡人間》向專業致敬,小說到電影版均專業,對編輯工作的描繪頗詳,如《大渡海》如何篩選詞彙,作者根據什麼標準撰稿,編輯如何當把關人。馬締作為主任更得瞻前顧後,跟紙廠商量用紙(紙廠亦非常認真,為《大渡海》度身訂做紙張),跟設計師討論《大渡海》的裝禎及封面設計等等。馬締加入辭典部後,十多年來一直伏在案頭,被龐然的紙堆及參考書簇擁,完全與世無爭。西岡看來看去都不明白,馬締跟他同年,為何他對刻板的編務如斯津津樂道?
兩伙伴一個專注一個游離
西岡是跟馬締對照的角色,他較像一般的年輕人,不大安分,工作及情感均很抽離。西岡在公司有個地下情人,兩人熟絡像對老夫妻,若即若離。西岡不滿辭典部的工作,事實上出版行業非他意願。相對起來馬締的狀態恆定許多,「commit」無論解作「投入」或「承諾」,總要信心及勇氣,馬締對工作及愛情很有commitment,一往無前(當然犬儒分子可批評他愚忠),西岡則游離很多。好玩是,西岡及馬締雖是兩種不同性向的人,卻一直是好友、好伙伴。西岡更受到馬締啟發,找到生活的向心力(小說中他一度想向地下情人求婚);由於他跟辭典部稔熟,在《大渡海》的推廣上分外落力。最後的祝捷酒會,西岡穿得光鮮,滿場跑招呼媒體及賓客,內向的馬締還是同一套西裝,靜靜站在一旁,繼續當他的無名英雄。《字裡人間》這方面很有襟懷,說人人性格不同,只要發揮所能、各擅其職就好,不用跟別人比較。不艷羨別人,更不應以己度人。
馬締對辭書工作的謹慎謙恭倒像修行。祝捷酒會上,出版社上下對《大渡海》告一段落鬆口氣,只有馬締跟前輩荒木仍然患得患失,荒木說:「明天就開始編修訂版了」。兩「師徒」不約而同拿出他們的採字卡,相視而笑,觀眾也笑了。「辭典編輯沒有結束的一天」,小說是這樣結束的;松本在病榻前還由妻子代他記字,荒木、馬締隨身帶備字卡做記錄。他們的職業是「辭典編輯」麼?當然,他們每月收到玄武書房的薪水;但除此以外,「辭典編輯」就是他們生命。辭典永遠是不完美的,作為編輯的總悔恨太多辭彙沒被採錄,但正正因為這樣,編輯才有向前的力量,以畢生精力向完美貼近一小步。這種修行本可放諸四海,拍電影本來也是修行。作品無論多受歡迎,但製作者比誰更知道瑕疵所在,希望下次可超越自己。以「打工仔」自詡的港人不妨多向《字裡人間》的編輯借鏡,認清什麼才是不為錢財勞役,更富足的生命。
永不完美繼續做好
《字裡人間》另一主題是詞彙的力量及局限。要說辭典編輯有什麼「天職」,便是為讀者蒐羅普天下詞語,以便溝通、詞可達意。然而再準確、華麗的詞組也有極限,《字》的故事以編輯開展,但世事洞明,影片並不限於一類觀眾。馬締十五年的成長,初嘗戀愛的狂喜,面對長輩紛紛離世(竹婆可說是他貴人),只能「詞窮」及「無言以對」。松本老師的遺書亦然,他說畢生有荒木及馬締兩個並肩作戰的同路人,除了「感謝」以外,不知說什麼更能表白心意了。原著小說有一點令我特有共鳴,成長過程中,對自己身體、異性及性的好奇,互聯網尚未出現,那年頭就求助於字典。看完《字裡人間》才醒起,喬硯農的《中文字典》可是我輩不少認知的啟蒙!
稍嫌《字裡人間》在戲劇化與否的方向上拿不定。原著小說相對平穩,搬上銀幕後考慮觀眾反應,結構作了些更動。如把馬締跟香具矢的結識放到較後,另亦誇大了馬締趕往醫院向松本老師送樣稿的情節。而《大渡海》最後發現遺漏「血潮」的橋段,畢竟較靜態,在影像上難收「高潮」之效。《字裡人間》在一些元素上已見心思,好像強調大海意象,背景偶配水聲來令觀眾平和。或許電影版可有更不同的拍攝手法,像田壯壯拍《吳清源》一樣強調禪的意境,淡化劇情。說來諷刺,圍棋及出版來源於中國,今天要在電影看造詣及修為,某程度要外求於日本了。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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