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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生活
2014年9月28日
【明報專訊】什麼是時代?單從字面看,「時代」一詞並不等於可計算的年代,它是與人文生活緊密連繫的時空概念,可按人的生命、地域文化、政治與歷史來劃分。未公映已被廣泛談論的電影《黃金時代》,其呈現的除了是蕭紅那苦多於樂的人生及其身處的時代,更描劃了一個作家群在特定時空(無論叫不叫民國)中,如何藉着自身與彼此的活動,與當下的政治氛圍共存,成就了一個無論叫不叫「黃金」的時代。
《黃金時代》由許鞍華執導,李檣編劇,主要講述了蕭紅十多年寫作生涯,其中重要角色多達10人,牽涉的作家有18位之多,包括最早生於1881年的魯迅、最後死於2004年的梅志。這個作家共同體從19世紀橫跨至21世紀初,以宏闊的廣度造就那既遠且近的文藝時期,而恰好於2004年開展籌備工作的電影《黃金時代》本身,不曉得可否視為這股精神發展的某種延伸。
前立法會議員吳靄儀與導演許鞍華,隨着《黃金時代》的光影尾巴,因緣際會,於日前進行了一次從電影出發的對談。兩人中學便相識,60年代於香港大學同窗修讀。1997年一齣紀錄片《去日苦多》,便記錄了她們一起敍述香港回歸前40年的精彩情事。17年轉瞬而逝,她們再次聚頭,不分訪問者或受訪者,摒棄時間與地域的限制,從《黃金時代》談到香港一個個時代關卡。
時代的臉容
蕭紅筆下那濃厚的地域與文化色彩一直備受重視,見證許鞍華把蕭紅的文字轉化成電影畫面,吳靄儀甫打開話匣,便表示好奇對方怎能如此成功地,把民國時期的印象呈現出來。她坦言看着許拍攝的畫面;從哈爾濱的冰天雪地到蕭紅小時候的花園,都教她十分感動。
許鞍華把《黃金時代》的感染力歸功於大量資料搜集和李檣專心寫作3年的劇本。不論是蕭紅本身、那個作家群,還是她安身過的地方,他們都曾一一深究。單說選景考察,便花了6個月的時間,跟選角所花的差不多。她和李檣到過哈爾濱,卻找不到預想的景象,然後又到訪蕭紅故居,但由於那裏一出來就是大馬路,拍攝效果很不理想。其間,她與美術指導曾6天之內走訪4個城市,馬不停蹄,只為精益求益。
電影呈現的多元文化很容易令觀眾立刻想起從前的香港。「香港於1966年所經歷的時代文化是多元的。我和你讀香港大學,(醫學院所在的)那條沙宣道名稱便是紀念一名猶太商人的。而你記得那位白爾德醫生嗎?他是經過俄羅斯、哈爾濱、上海來到香港的。那時很多人都帶着各種各樣的文化背景走到香港,並不如現在那般單一。近來我在香港大學聽得最多的幾乎是普通話。即使在立法會中英皆是官方語言,但我已再聽不到有人以英文討論。我覺得香港的文化愈走愈單一、沉悶了。如果要你拍出香港的混雜、多元性,你能拍到嗎?」吳靄儀一雙炯目,直視許鞍華。
許鞍華慨嘆:「其實我一直想拍香港,但香港走得太快了,我真的追不上。或者我今天寫好了一個劇本,明天就不能用,過時了。」
作品的時代
蕭紅一生奔波漂泊,從哈爾濱開始穿州過省,經過北京、青島、上海,直至身罹重病流落香港,遇上日本侵略,香消玉殞。蕭紅的死成為一個重要的交匯處,讓她的時代與香港重疊。因此,當吳許兩人每次想專注電影某處進行交流,總不自覺地把香港牽扯在內,彷彿泥足深陷,無法脫離香港的政治氛圍說話。
吳靄儀之前已讀過李檣的劇本,覺得電影較單純寫文藝圈故事的劇本有進一步的地方:大東北、生死、戰爭、局勢,匯合成電影的真正主角——不是蕭紅,而是那個時代。在那個跨越了幾近百年的作家群裏,許偏偏選了蕭紅的寫作時期來拍成電影,當然處處透出作者的選擇(和背後的意圖)。吳靄儀更關心的其實是:如果對象換了是香港,這位作者又會選擇哪一個時段來拍?
「我很多心的。」許鞍華笑說:「香港每個年代都有值得拍的事件。」她透露,十多年前她已跟岑建勳提出過一個7集的單元劇計劃,每集一個年代,一宗代表事件。例如1940年代拍日治、1960年代拍暴動等,後來因種種原因沒有成事。
吳靄儀隨即想起許鞍華拍過的多幅香港景象,以及那有意無意間揭示了的人文世界。「我也發現你很多時都以文學角度出發。你總會以一個人怎樣發展,他如何面對那個處境為主線。譬如說,於《今夜星光燦爛》、《千言萬語》中,你所談的政治不同於我們在那幢毫無美感的建築物(編按:指立法會大樓)裏所談的政治。你是以人作為視點,人的活動就是政治活動。我不明白,為什麼香港的政治變得那麼悶蛋、淺薄,沒有人文的介入?」她問,但答案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吧。
許、吳兩人同意政治正是表現時代的力量,每一段人事都由政治帶動,就如民國時期不單只有蔣介石和毛澤東,蕭紅、蕭軍的那個文學圈子也同時在與政治糾纏不休。
許鞍華忍不住補充:「因此,這部戲引發了不少人討論民國與現時的反差,是我意想不到的,令我覺得很開心。我覺得現在的香港,最急切的就是引起大家對政治制度的認知,除了知道事情的表面,還有沒有討論空間呢?如果知道了一些事,引起你的興趣,還可以繼續討論下去,就很好。」許續說:「一個好的創作者,一定要明白政治。」
政治,政治,還是政治
兩人異口同聲地帶出政治是任何創作中重要的元素。好的作品不能離開人文與政治那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以個人作為政治,以各種活動作為政治,作為時代的創作者。
吳靄儀舉佔中為例:「它的貢獻根本上是那感染力,以致造就了現在學生罷課、討論。我們不再停留於純粹的爭取,而是會思考,叩問自己想要一個怎樣的香港、用什麼手法爭取、對我們的意義是什麼。大家開始討論和承擔。就好像一些學生的宣言,『我才可以放棄自己的命運』,是一個『我承擔』的宣言。我從《黃金時代》裏看到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二話不說就跑出去承擔一切。」她說:「我1975年從美國回來,經歷1980年到《中英聯合聲明》的那段時期。那時我就意識到身分認同的問題,反覆思考香港的前途。我們同代的望着共產主義的大陸,又對台灣不甚了解,不同意共產主義的制度,又找不到與台灣的關連。我們一方面喜歡中國的詩詞,另一方面又接受西方哲學,不由得問:我們究竟是什麼呢?」
吳靄儀形容,在港英政府主導的年代,那處於中西文化的夾縫之中的一代,一直針對着本土意識的問題思索、爭取與承擔。他們成為了走得比民主回歸派更前的一代。「我們長大的年代,一直探索着香港的身分,疑問港英政府該怎麼走下去。我們不停用英文把香港的實况寫下來,希望當時不懂得中文的港英政府明白。我們理想的香港公共行政機關是由更多香港人來擔當決策者的,甚至成為最高的決策者。你可以看到那個時代裏,我們如何透過自己的力量和聲音爭取理想中的香港。我們在香港大學讀書的這一派,1981之前着力要本土化、自主,要港英政府讓港人有更多決策的角色。但《中英聯合聲明》簽訂,民主回歸派冒起,我們反而沒有了角色。1989年之後,民主回歸派好像有了既定路線,大家都走同樣的路,覺得中國好,香港好。當然,中國沒有民主,香港就沒有。但他們認為自自然然就會令中國慢慢有民主,這個想法時至今日。」
她認為,民主回歸派所相信的民主已逐漸變成空想。「民主派生活太容易了,是溫室之下的民主。我的忠告是,如果你是民主派,你一定要與公民社會連結,一定要從他們的狀况洞悉香港。」 「承擔」、「爭取」、「民主」就是吳靄儀口中的,她那時代的關鍵詞,衍生出香港多個轉捩點。
還是1967
這邊廂呢?說到底,假如硬要許鞍華選一個香港時代作為下一部電影的「主角」,她還是選1967的。
「拍暴動並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許笑說:「曾經有人願意投資,我也真的找過前新華社駐港要員黃文放先生蒐集資料。那時黃文放說可以給我,但絕不會面對攝影機講,因此他約了我到杏花邨的一家咖喱館裏談了3個鐘頭,可惜我當時沒有錄音。之後他告訴我,他9月會到香港大學說6小時,3小時講暴動,另外3小時就談回歸,建議我到時去拍。怎料七八月他就病重進了深切治療病房,我立刻往探望,卻仍沒有帶攝錄機,也沒有要他死前把暴動說個明白。不夠半個月他就離世了。」之後,許再沒有找到有關六七暴動的新想法,只是知道大家對事件已有劃一的結論。「他們都這樣說:英國人從此覺得社會進步了,年輕一代渲泄了情緒,社會又屬於我們多一點,這是固定的看法。當然,左派覺得很失落,覺得受騙,你要我打就打,要我收就收。而有些曾經跟紅衛兵串連的人,我也一直很想訪問,他們是歷史的受害者。但欠了黃文放的資料,最後我也就放棄了。」就是這樣,她最想記載的歷史只剩下種種約定的解釋,再沒有新的陳述和見解,甚至就如老同學所說的,如那些被框在立法會大樓裏邊的政治一樣沉悶。
對談至此,大家談及的「黃金時代」早已不分戲裏戲外。吳許兩人皆生於40年代末,渡過多個香港動盪不穩的時刻。對談中她們有時會有意無意地認老,怕再沒有精力承擔香港更多的衝擊。另一方面她們又彷彿試圖繼續以各種形式重塑、牢記自己的時代,就像《黃金時代》中那十多個角色輪流講述蕭紅的故事那樣,以各種聲音描述着各個不可分割、互相牽繫的香港世代。
許鞍華
四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畢業於港大英文及比較文學系,及後在倫敦電影學院攻讀電影課程。1980年代末開始多拍寫實電影,有人說,看許鞍華的電影,就是閱讀香港。
吳靄儀
立法會法律界前議員,曾擔任《明報》督印人、副總編輯。畢業於港大文學院(修讀比較文學),多年來一直寫政論、社評、特稿、文學評論,著有20多本書。
整理、記錄 王樂儀
圖 葉家豪
策劃 香港文學館
編輯 何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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