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文訪問Tim Hamlett：British 不過一面旗

生活達人   星期日生活   2014年9月14日

【明報專訊】決定蘇格蘭獨立與否的公投，四天後舉行，遠在香港的我，還是第一回為異地人們面臨關乎國家前途的抉擇而手心冒汗。

大概因為佔中在即，這難免讓我想到香港也正處於歷史時刻，只是，即使我們投過票，卻始終無法建設性地決定自己的命運。

這個城巿裏，緊貼公投新聞的，還有浸大新聞系助理教授Tim Hamlett。

Tim是英格蘭人，八年前學起蘇格蘭風笛，結識不少蘇格蘭朋友，這陣子也有觀察他們的想法。

他說，相對於英格蘭人，蘇格蘭人一向務實，想法更像香港人，這段時間，兩個地方也確是有相同之處，同為未來而不安躁動，「蘇格蘭人，爭取獨立，關乎身分。

香港人爭取的，是自由、司法制度。香港人還是更實際。」

蘇格蘭人 討厭英政府的理由

英國廣播公司的網頁上，最近都以蘇格蘭公投為重點新聞，還為此特設新聞專輯。其中有一個圖輯，一次過網羅了蘇格蘭在香港留下的事物——以蘇格蘭城巿命名的延文禮士道（Inverness Road）、由蘇格蘭人創辦的匯豐、渣打、怡和，還有一九二七年蘇格蘭近衛隊駐紮香港時遺下的大型石徽。訪問當天，我這個香港人與英國人Tim談起蘇格蘭獨立，用來打開話匣子的，則是香港人熟悉的鐵娘子戴卓爾夫人。

鐵娘子鐵腕對付罷工工人

Tim說，蘇格蘭人要求獨立，已經要求了二百多年，但三十年前戴卓爾夫人所做的，毋庸置疑令更多蘇格蘭人更討厭英國政府，尤其保守黨，「現在保守黨在蘇格蘭，幾乎是毫無立足點」。早於十八世紀，蘇格蘭不少城巿都是工業重鎮，當中最大的格拉斯哥在英國工業革命時更是舉足輕重。八○年代，戴卓爾夫人上台不久，大力推動經濟自由化，關閉大量國營企業，蘇格蘭重工業首當其衝。八四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之前，蘇格蘭爆發持續一年的礦工示威潮，結果戴卓爾夫人以強硬手段對付罷工工人，成千上萬的蘇格蘭人陷於失業。直至今天，蘇格蘭各地仍有為此而舉辦紀念活動。「她對於蘇格蘭人的一切憂慮，完全沒有顯露同情心。」除了不顧蘇格蘭工人死活，她也在蘇格蘭做實驗，試行人頭稅，國民不論貧富，劃一徵收同額的稅款，以幫補地方財政，引起強烈反彈，被認為是進一步壓逼窮人。

在蘇格蘭，戴卓爾夫人惡名昭彰，不過這天Tim提起她的名字，本來並不為試圖剖析蘇格蘭獨立的前因，而是因為他當年離開英國，也有部分原因是為逃離戴卓爾夫人的管治。一九八○年，Tim受聘於當時的香港《虎報》，於是從此移居香港，「那時候戴卓爾夫人剛上台，我對於此，實在不期待。我覺得她會是一場災難」。在Tim眼中，戴卓爾夫人是個可怕的教育部長，「她早期嘗試令學生這個身分更加昂貴。此前，政府會替學生付所有教育費用，還會津貼你在學時的生活費。大部分學生都不用負債。我當時認為，她銳意要改變這一切，而歷史證明我的想法沒錯。」

一筆錢 賣走蘇格蘭

Tim未到香港之前，曾在幾份小報工作，他說他的履歷裏，最有名的，算是替《衛報》寫自由稿。「我在英國入行時，第一份做的報章是在英國中部沿海城巿的地區周報，那時候什麼題材也要做，一腳踢，球賽也會寫。在小報工作，是很好的經驗，因為那個地方小，你今天採訪的人，不久你又會與他碰頭，所以寫的報道一定要中肯，不能揑造」。在香港，Tim先後在《虎報》和《南華早報》工作，八七年因為《虎報》調換總編輯，編輯部大換血，於是重返校園，後來執起教鞭，教傳媒法、專題寫作，一教就是二十多年。他形容，早期的《虎報》，有點像英國的本地小報，採訪新聞自由度大，報館運作彈性，離開傳媒前，他專責採訪偵查報道，曾報道過葵涌公屋結構偷工減料，「我們拿着儀器檢測，以歐盟標準來說，測試全都不及格。當時報道一出，方圓兩公里都找不到我們的報紙來買！」

我問Tim，在香港這麼多年，覺得自己是香港人抑或英國人（British）？「英格蘭人（English）。」他說得斬釘截鐵。這是在英國裏頭，相對於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斯的地域性概念。「British，是passport。它是一種政治上的概念，是一面旗幟、一首國歌，但與人們的生活、文化，毫無關連。」在一七○七年成為聯合王國（United Kingdom）以前，英格蘭與蘇格蘭兩國長年戰爭，英格蘭一直想要征服蘇格蘭，蘇格蘭幾百年來保持了獨立，但也因此而變得相對貧窮。直至一六九八年，蘇格蘭打算在中美洲的巴拿馬建立殖民地，全國上下投資極大，卻因為被西班牙侵佔，資金最後付諸流水，後來與英格蘭簽訂《1707年聯合法案》（Treaty of Union of 1707），獲英格蘭給予一筆金錢，不少蘇格蘭人視此為恥，認為是把國家「賣走」。然後，Tim突然念起一首蘇格蘭詩歌——Fareweel to a'our Scottish fame／Fareweel our ancient glory／...We're bought and sold for English gold——「最後一句，就是說蘇格蘭被賣成英格蘭金」。

考慮獨立 不止着眼經濟

二○一二年初，蘇格蘭議會執政黨宣布兩年半後舉行公投，消息一出，統獨兩派的爭論未停止過。反對獨立的一方，認為脫離英格蘭會影響經貿穩定，很多在蘇格蘭註冊的公司或會南遷，蘇格蘭近年依仗的北海石油雖然短期內能讓國家維持高收入，但石油存量有限，說不定二十年後，經濟上就會無法維持。雖然如此，Tim認為考慮獨立與否，不應該太過着眼於經濟層面。「人們常以過去的數據，來預測將來的經濟會怎樣怎樣，但將來的事，誰知道呢？預測的版本也可以有很多。」他說，過往也有很多地方爭取獨立時，曾被質疑不可行，早在一八一五年，比利時與荷蘭合併，十五年後比利時獨立成國，就是一個例子；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在分裂時也一樣，「從南斯拉夫獨立出來的斯洛維尼亞，雖然面積很小，沒有大型工業，蜜糖算是最大出口，但我不認為人民因此懷念以往的日子」。

高地大清洗 趕走大批農民

若不計「被賣走」後英國政府對蘇格蘭的政策是否公平、蘇格蘭向政府上繳的收入是否與獲得的支出成正比，Tim覺得，蘇格蘭還是應該獨立，因為「長久以來，它本來就是一個國家，至少蘇格蘭人這樣認為」。Tim說，普遍蘇格蘭人有兩種看自己歷史的角度，一種高傲，一種把自己看成受害者，但兩者其實都願意蘇格蘭能有一天獨立起來。「第一種，是認為蘇格蘭在歐洲一直舉足輕重，在啟蒙時期是其中一個中心點，很早期已建有大學，十九世紀又是工業革命的發源地。」第二種角度，則要從三百年前的高地大清洗（Highland clearance）說起。當時，英格蘭和蘇格蘭經歷一場戰爭後，英國政府在蘇格蘭高地進行了一場血腥大清洗，後來制定新的土地政策，氏族首領變成了大地主。地主認為養羊比種地賺錢，於是把大量農民趕出世代耕種的農地。這批農民，不少被迫遠走海外，散落在異地，如新西蘭、加拿大等。「對他們來說，當年的逼遷傷害很大，過去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困難當中。所以他們很樂意看到蘇格蘭獨立。」相對於經濟是否能讓一個國家富庶，人們的身分、尊嚴、快樂，才是最緊要。「蘇格蘭獨立所要解決的問題，例如是否加入歐盟、使用什麼貨幣，這些都是後話。更實際的是，蘇格蘭人或許活得更開心。」經濟環境，千變萬化，但人們的身分，卻是永遠無法改變。

蘇格蘭民族性強

雖然在英國，蘇格蘭人與英格蘭人仍有一定分野，例如人們會以口音和姓氏來嘗試了解對方來自南方抑或北方，但兩個民族的連繫很密切，除了在地方層面的政治上、經濟上可以被看成一個整體，「蘇格蘭不是惹麻煩的部分」，Tim說，在個人層面，蘇格蘭人會南下工作，英格蘭家庭裏親戚有一兩個成員有蘇格蘭血統是正常不過的事，在外頭也總會認識一些蘇格蘭朋友。蘇格蘭民族性強，在介紹自己時，更常會提及自己的故鄉在哪裏。Tim八年前開始學習蘇格蘭風笛，現在是香港聖安得烈風笛隊主席，在香港遇到不少蘇格蘭人。他說，香港有逾千蘇格蘭人，除了在匯豐、怡和上班外，還有不少是律師和會計師，以他所知，他們的想法與大多商人一樣，不希望營商環境會有任何改變，「他們對這議題並不怎樣熱中於發表意見，即使有票可投，他們看來會投反對票」。經歷過艱難時候，面對實際生活，人們認為穩定最重要，尤其一些有一定社會地位、脫離了貧苦的階層，維持現有狀况對他們的風險始終最小。可是，若最後結果是真的獨立、經歷幾百年後終能重新成為一個國家，「他們大抵還是會大事慶祝！」

關乎身分 爭取獨立何價？

香港近年亦面對身分認同問題，分歧甚至比發生在彼邦的更嚴重，雖在同一國土之上，以口音分辨敵我，繼而引發衝突，醞釀一次又一次的本地運動。當然，香港並不像蘇格蘭，絕大多數人爭取的並不是獨立，「香港人想要的，是一些政制上的安排，讓他們香港人的身分更強烈，更多自主，可以真正由本地人管理自己的事務。這些都不是關乎語言，而是分享相同價值的一個群體」。他說，雖然務實，但蘇格蘭人所爭取的獨立，終究還是比較浪漫的概念，反觀香港，「想要維護的東西，人們都可以用得着，自由、法律制度。香港人其實更實際」。相對於英國，Tim看來更肉緊這個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發生的事，雖然已沒有在報館工作，但他偶爾還是會投稿到本地英文報章，隔幾天就會寫文章在網上博客發表，當中談到的，大部分都是關於香港。「近來香港的情况，讓我很沮喪。」當前的政局緊張，前景難以讓人感到樂觀，Tim覺得，特首要向北京獻媚是一回事，整個政府都只顧聚焦在政治問題上，不顧民生，這是讓他最氣憤的地方。「政府裏，還有很多委任的局長，還有副局長、政治助理，但根本沒有人在做事，污染問題、交通系統的問題、房屋政策，一直閒着無人着手改善。教育制度更是一團糟，全港三分之二學生無法上大學，但社會根本沒有地方容納他們。教育局長在哪裏？他不應該去了處理政治問題！」

異鄉人更着緊我城

雖然看來並沒有出路，可是Tim說並沒有想過要離開，回到英格蘭，「除非我被趕走吧」。他知道，在香港，他是局外人，常強調自己「這種可以隨時離開的人」沒資格指點什麼，但他堅持不平則鳴，「看到有人在撒謊，我覺得還是要說出來」。六十七歲的Tim，對答爽快但亦漸現老態，談到董建華最近出山說人大方案是真正民主，還是火氣十足：「It's nonsense !」一個老外姑且對我們的事如此上心勞氣，仍然選擇沉默隔岸觀火的人，面對當前困難重重的香港，怎忍心不聞不問啊？

文 陳嘉文
圖 陳淑安
編輯 蔡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