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6日 星期日

饒雙宜 - 公民社會 共同進退

星期日生活    2012916


 【明報專訊】訪問張超雄,以為要排隊,即使不用排,估計他也好忙,或要休息,沒料到他爽快答應,他自嘲:「無人訪問我,傳媒對我無興趣。」

他自覺欠缺星味、不夠娛樂性。

不知何時開始,議員竟然要以這些引起大眾注意,重點不再是工作態度、理念、往績。

但張超雄當選應該已經說明,一些理性的選民對議員仍抱有若干期望,不光是謾罵(和反駁)的技巧、助選人牆、在街站插滿嚴重浪費地球資源的旗幡……

選舉結果公布後,很多人分享心聲,說張超雄當選是唯一安慰。

要是你不上網,未必知道這是多大的讚許,相比起某建制派議員出局後不停被轉載的冷嘲熱諷普天慶祝圖片,張超雄得到的恭賀,更加難能可貴。

當議員政客忙着出位或出糗,張超雄埋頭做實事,不間斷地爭取公義。

幸好選民的眼睛仍然雪亮。

1. 一個專門幫人的行業

訪問的開場白,是別人平常怎麼稱呼他。

「他們叫我阿Fer。」張超雄答,這出自他西班牙名字Fernando的頭三個字母。這位港版法蘭度,本在澳門出世,爺爺是華人,卻去了秘魯,生下法蘭度的父親,「爺爺認為爸爸要學習中國事物,將他送到澳門念書,爸媽在澳門結識結婚,我在澳門出生後來港。」他的家庭,以服務別人為業,爸爸教書,媽媽是護士,在多元文化背景下長大,使張超雄從小懂得:「種族、語言、文化的差異是很自然的,我不會覺得某種文化比其他更正統。」他大學畢業後在美國念碩士、博士,生活了十五年,令他建立了宏觀的世界觀,不會只着眼香港。「我在美國主要服務華人團體,以亞裔移民為主,我的移民觀是我不覺得移民是負擔,因為我在美國看到華人的貢獻,幫他們爭取平等的對待。」回到香港,他反而覺得香港人歧視新移民:「我們去到外國,要求乜乜乜,但換轉在香港,卻歧視其他人。」

張超雄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講師,不僅念社工、當社工,亦教出不少社工學生,社工是他的終生職業,即使進入議會,他做的亦是同一件事:幫助弱勢的人和為有需要的人發聲,一個自稱性格內向的人,為何會挑選這為終生職業?

「其實我幾靜,很多人甚至形容我為孤僻,父母鼓勵我做義工,希望我多接觸外邊的人,能夠幫人我好開心,後來發現有一個專門幫人的行業,既然我不喜歡做生意,數口唔叻,中學讀書成績麻麻,不如一試?」當時的社工行業受人敬仰,薪酬不錯:「大家爭着入行,出路好,但當時吸引我的,是我認同這行的理念,希望為社會帶來公義和改變。」

2. 社工的靈魂被挖空

那是社福界的黃金時期,九十年代末,麥理浩政府推出公屋、九年免費教育,亦開展社會福利,「政府和社工合作,不斷研究如何發展新服務去解決社會問題,好有朝氣,政府亦有commitment,每年去傾,傾完就訂計劃。」

與現在相比,張超雄不想用折墮形容咁衰:「但出了很大問題,社工的靈魂被挖空,價值持守唔到,講的公義、平等、empowerment,全部都無。」問及失落的原因,本來冷靜穩重的他,聲線也不禁提高,道出「好打得」的林鄭月娥怎樣推行一筆過撥款計劃,令社福界走向商業化運作:「這是一個封頂舉動,封好資助水平,因為政府不希望無限地、無止境地擴展服務。」以競投方式外判給不同團體機構,結果當然是價低者得。「我哋鬧到七彩,政府於是決定一筆過撥款,其實搵笨,他給你100萬,但睇你內容和數量,可能某機構用100萬做500件事,另一個機構用100萬做1000件事,當然會批給後者,一樣是價低者得。」社工界的士氣、薪酬、工作重點,從此都「直線插水」。

「這一招是很絕的,一筆過,不理你怎做,規定了內容和數額,總之你搞掂佢,請什麼人做,怎樣作數、篤數、做假,不理會,總之做好盤數就畀一筆錢你,任你點使。」最大問題是機構受落,因為換來權力,可以動用這些資源。「一旦薪酬編制寬鬆了,任你以多少錢請人,請什麼人都行,就會有人走隙,如一萬蚊請到表面上做到嘢的人,我不用花二萬,薪酬必然下滑,turn over rate係咁升,行內人的commitment低,質素變差。」

想像有天你進護老院

張超雄深切體會到這帶來的影響,因為他其中一名女兒是殘障人士:「社工提供的服務,很着重與用者的關係,比如我個女,她是嚴重弱智的,會跟某些職員特別親近,職員亦熟悉她的脾性,一有什麼問題睇眉頭眼額便知,要是她發脾氣,只有某些職員能安撫她,但職員若一年換幾個,哪有人會懂?」結果女兒脾氣差,有攻擊性或自毁行為:「於是又更加被禁錮,認為她危險,要她穿禁錮衣,說是為她好。」

這或許不關你事,但想像有天你老了,要進護老院,在資源不足的情况下,加上通脹,機構拉上補下,苦的是老人家的肚皮,下欄貨、肥肉、老火湯變了滾清湯,省錢招數層出不窮,老人家臨老那幾年,難過得很,張超雄更指:「當機構發現這些服務蝕本,會將資源撥去賺錢的服務,如物理治療、職業治療、語言治療等,好多人都需要,但要收費,機構的信念不知哪去了。」

3. 社福界功能組別利益太重

2004年至2008年,張超雄在議會裏代表社福界的功能組別,嘗試改變整筆過撥款制度,但十分無力:「政府好似一幅牆,我們sector那些NGO,亦不認同我。」固之然吧,沒有比阻住人發達更討人厭,這形成他在界別裏異常孤立的局面:「我根本做唔到嘢,我入去是希望改變社福界的生態,重建社工的理想,但做不到。」他黯然:「這個位送給我也不要,界別利益太重。」

過去四年,人不在議會,但他直接跟有需要的社群接觸,制止政府削減綜援及各項津貼,「如小孩子的眼鏡津貼都要爭取一大餐,還有單親中心、新移民中心減少;我嘗試跟政府拗手瓜,幫助病人,如罕有病患的小朋友、有藥無錢醫那些;老人家的護理服務亦亂七八糟,私營的質素參差;殘疾人士的,我逼政府去立例,還未提家庭暴力問題,你知天水圍滅門慘劇?我剛入議會,成立了一個家庭暴力小組,兩個月開一次會,跟政府『摙』,要求不同部門做嘢。」聽張超雄細說,被虐婦女難以離開家庭,原因是房署不會提供多一個公屋單位,在庇護中心住三個星期便要走,不知可怎樣生活的慘事,只覺社會裏,可以做的事,其實很多,如政策的改變,但政府睬你都傻。

我問了張超雄一道很天真的問題:「點解政府會變成咁?」

政府威嚴不容挑戰?

「無辦法,他們不是人,他們是官,不需要生活於人間。」他形容官員都是「貴族」,流藍血,「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些社會問題,因為不會倒台,只要能夠進入這系統,這班人就不會是人,而是在萬人之上,我們掂佢唔到的,他不要見你,你便不會見到他。」是的,最近的例子是學民思潮在政總門外放置的空櫈,一直空着。

我又問了一道更傻的問題:「難道他們沒同情心?同理心?」

「他們未必無,但他們要保護自己,不光是保護他們的利益,而是威嚴。他們的威嚴是不容挑戰的,這麼多年來,就算是法例上,當非建制派在議會裏提出任何改動,政府若接納,那改動都只會是政府提出,不是由我們泛民議員提的。你要改我啲嘢?唔得,只要是你提出的事,我一律反對,那麼你還會堅持嗎?會自己提出嗎?不。」但即使政府不容挑戰,數以萬計的人仍然可以為不同議題上街,如七一遊行後,又有反國教科活動,政府總部連連被包圍,足以顯示政府的這一套愈來愈行不通,一個沒公義的社會,使市民由政治冷感變得愈來愈清醒。

4. 議會內外,為公義拗手瓜

張認為問題核心在於1% vs. 99%

「我睇到現今的不公義,是1%的人取走我們的財富和權利。」以他分析,資本主義本身最大的問是勝者全取:「我認為香港現在行的是原始森林式的弱肉強食式資本主義,建基於貪婪、競爭之上,若要令它較人道,便要有機制將資源和權利分配、分佈,以免太集中而敗壞,因此我們要引入民主,重新分配,你可以用福利去形容,或welfare-state,不應是市場大晒,而政府任由市場不斷擴張,將教育商業化,醫療產業化,所有事都產業化,這不是解決方法,別國已經得到教訓,這是行不通的。」

政府應該插手平衡,「社會裏有很多事情值得做,但值得做的事未必有商業價值,包括房屋、教育、醫療、社會福利、退休保障、幫助窮人,這些事,本身並非沒有價值,一樣有,如政府畀錢我一個大學講師,已經是一個transaction,這是經濟的一部分,我教大學生,啟發他們的思考,對社會是有貢獻的,但金融界光是在炒,本身對社會沒有貢獻。」

但這是香港人習慣了的一套,張超雄常常將公義掛在嘴邊,便是希望可以啟發更多人,他認為:「一個每個人都有合理、有尊嚴的生活的社會,才叫做公義。」

權力和影響力來自群眾

可幸的是,香港人漸漸清醒起來,如張所說:「鐘擺開始返番轉頭了,社會的人都覺得經濟不是唯一。」這不僅因為自身生活的基本權利被影響,亦因為資訊發達自由,傳媒散播信息,令政府的醜態畢露,張超雄亦明白:「政府愈來愈樣衰,於是老羞成怒。」爛攤子難以收拾,進入議會可以做的,彷彿也不多,張的回應令人無奈,但事情的確朝這方向發生:「係好多掣肘、角力,只能內耗,極力令到政府更樣衰。」但這是有代價的,他亦清楚:「有時急得滯,自己一樣樣衰,所以就攬住死,你見到政府的credibility(公信力),跌到底,立法會亦一樣,市民變得apathetic(麻木),覺得所有事都唔對路,而apathetic的後果是,壞的事可以繼續發生,當政府握緊權力執政,只有更困難。」

個人力量微小,張超雄認為一定要組織,「參政是爭取一個平台,亦要組織一個政黨,亦要有承繼,我們是朝着這方向去,但好慢,行三步退兩步。」工黨去年才成立,今屆選舉大勝,已經代表了社會進入臨界點,「我想政府要反省,因為反對聲音愈來愈強,社民連和人力加起來,票數有一成半,他們在政治光譜裏,是相對激進的,但這麼多人投票給他們,好多人覺我們激,要是把我們都加起來,還得了?」

在政府逼得愈來愈多人走向這面的同時,張超雄不僅自己有火,仍繼續點火,教導社工學生,接觸不同有需要的人,在議會內外,為公義拗手瓜,他希望公民社會可以共同進退,不要因為他入了議會而敬他而遠之:「好多人有政治潔癖,覺得你一踏入議會,去選,就是另一個人,對我而言,我都是同一個人,想做同一件事,不過用不同平台。」他希望市民明白:「香港的議會其實沒太多實質權力,我們的權力和影響力來自群眾,一定要通過你們,欠缺了的話,光是開會,與政府拗手瓜,嘥氣,我們又不是建制派,政府不需要畀面,我覺得要互相配合。」

張超雄的力量,來自於他在苦難當中生活,除了女兒,亦因為他不停接觸身在苦難的人,而其實,有這樣的政府,我們離苦難不遠,讓我們也沾染他的力量,做回一個「人」,活出「人」的價值。

文 饒雙宜
編輯 李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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