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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生活 2015年5月24日
【明報專訊】年輕學生要與支聯會及六四晚會切割,引來極大迴響,不少人心痛欲絕,經歷六四的一代更是十萬個不理解,年輕人是否想壞腦了,高呼這樣只會令「中共最開心」。要理解部分年輕人在想什麼、為何做出看似如此難以理解的決定之前,或許應先細心冷靜分析,六四為香港民主運動帶來了什麼。
我估計,年輕人對六四事件中是非黑白的判斷,其實與「大中華膠」們分別不大,不會是非不分,年輕人要切割的,其實是六四事件後確立的那套抗爭思維──爭取民主應見好就收、應與當權者溫和派建立互動、重視妥協、重視退場。這套思維,其實一直纏繞着香港的主流民主派。
對部分年輕人來說,他們不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只以香港人自居,因此六四只是一宗別國事件,港人只需站在「普世價值」的標準上評價六四,而沒有了「血濃於水」的感情。這想法你未必認同,「大中華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這是本土意識的發展趨勢,要擋也擋不了。本文要討論的不是這點,而是六四事件對香港民主運動意識形態的影響。
對親身經歷六四時代的那些人來說,六四的是非黑白太分明,香港人與學生站在一線,對抗強權,這個「抗爭者」的身分與道德高地,不容質疑,但這只是事情的其中一面。
香港的雨傘運動結束後,運動的策略、激進vs.溫和、衝vs.不衝,引來連串討論,其實當年八九民運後也是一樣。大眾除了聲討中共政權外,民運策略的檢討,同樣放到社運及民主運動人士的議程之上。26年前,激進vs.溫和、衝vs.不衝,同樣是討論焦點。
民運圈子中的「六四退場論」
前中國民聯主席胡平在1992年出版的《中國民運反思》一書指出,八九民運失敗的原因(作者強調只是策略失敗,道德上學生沒有錯,錯只在中共),就是不能「見好就收」。胡平說,李鵬願意與學生對話,本身就代表了學生的勝利,當時根本不可能要求中央及李鵬公開承認失敗,而學生未能及時察覺溫和派(即趙紫陽)曾經佔上風,結果運動愈來愈激烈,最終被鎮壓。胡平認為運動領袖應與當權溫和派建立「良性互動」,若學生在戒嚴之前撤退,中共溫和派就毋須下台,中國的民主運動必定在東歐巨變後捲土重來。
已故北京大學及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鄒讜在《二十世紀中國政治》一書中表示,「從獨裁政治制度轉變成民主制度」的最佳策略,就是「統治集團中的改革派,與社會上溫和改革派成立聯盟,戰勝統治集團內力量強大的保守派」。鄒讜指出,學生未有察覺,政府與學生自治組織對話,其實代表中共已間接承認其合法性,做出重大讓步,並意味着國家與社會關係根本改變的開端。
當年六四之後,在民運圈子就出現了上述的討論,討論學生在策略上是否過於激進,不懂把握政府中溫和派釋出的善意,不懂見好就收,不懂退場,結果運動流血收場。不少人心中認同,中共當然要負上最大的道德責任,但如果運動再來,投身運動者決不可以重蹈覆轍,社會運動不單要思量何時進攻,更要思量如何退場——這大概可稱之為「六四退場論」。
當然,這只是眾多討論的其中一部分,各路民運與社運團體的結論未必一致,當年的學生領袖封從德就曾嚴詞反駁,指摘「見好就收」根本無法操作,何時是好何時是壞根本無法判斷,學生即使退場也可能換來秋後算帳。無論如何,學生應否適時退場的討論,確實曾經出現。
香港民主運動的「退場論」身影
說到這裏,有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見好就收」、「與建制溫和派互動」、「退場保勝果」,是否有點熟悉?
不少人都說,六四是香港民主運動的分水嶺,自此香港民主派正式冒起,支聯會成為了抗爭的象徵,六四效應亦令民主派一度在選舉戰無不勝,六四時香港的社運要員,繼後都成為香港民主運動的最積極參與者,投身政界。八九民運當然是一場激烈的抗爭,香港的民主運動當然也是一場面向中共的抗爭,但也可以想像,六四事件後上述這個「六四退場論」,可能也同時成為了香港民主運動潛藏的發展方向,主宰着香港民主運動的發展。
無獨有偶,近年香港民主運動其中一些重要的場合,就有着濃烈的「六四退場論」身影。搞辭職公投,被視為過於激進,挑戰中央底線,支聯會領導反而選擇走進中聯辦,跟北京的「溫和派」妥協,當時主張溝通的人,就是抱着「與建制溫和派互動」這信念。雨傘運動早期,部分人曾力勸衝擊者要留有一手,不要過分衝擊政府總部,並盡快與政府中的溫和派(林鄭?)建立對話,部分人曾經聲淚俱下的說情况極度危急,又傳聞警察要開槍,甚至解放軍要出動實施緊急狀態,勸告學生要盡快退場。遇上政府聲言絕不退讓甚至可能會下重手時,不是高聲譴責政府,不是集合力量抗爭要求政府退讓,反而要求民眾「退場保勝果」,以達「階段性勝利」,這就是「六四退場論」的現代雨傘版。
六四感受愈深者 愈反對衝擊
在六四事件後的20多年,出現了一個極為古怪的現象——當年六四參與愈深或感受愈深者,今天在民主運動雨傘運動中卻愈溫和,愈支持妥協,愈反對衝擊,愈支持退場,正正是因為他們不希望民主運動與雨傘運動重蹈六四事件的覆轍,因為他們經歷過六四後學生逃難的苦况,不忍悲劇再次發生,也因為他們都相信,拒絕退場,不單無法爭取民眾的支持,更只會釀成悲劇。
說到這裏大家也許就能明白,為何跟中共對抗多年的支聯會領導,當年反而認同走進中聯辦,跟北京妥協。他們從六四事件得出結論,想爭取民主,就要知所進退,學懂妥協。說到這裏也就可以理解,新一代要與六四切割,要與支聯會切割,其實並非要與六四事件中的是非黑白切割,而是要與「六四退場論」切割,與「見好就收」、「退場保勝果」這條溫和保守的抗爭路線切割。
年輕人要切割的是溫和路線
年輕人不認命,相信抗爭,拒絕遵循上一代留下來的社運老路,反國教時學生突然絕食,雨傘運動時衝進公民廣場以及後來群眾衝向政總而觸發催淚彈,統統都是不按傳統泛民牌理出牌的行為,當然,後來再衝政總的成敗已有公論,但總的而言,年輕人要切割的,其實是那套承襲自六四的溫和妥協路線。
各方論爭誰對誰錯,我沒有能力在此判斷,我只想嘗試釐清彼此到底在爭論些什麼。支聯會的領導也許覺得,自己為民主奉獻了大半生,竟然會換來如斯質疑,實在氣結,但還是那一句,把個別本土謬論抽出來鞭撻一番,不會有多難,但要了解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切割什麼,並適時改變,運動才有可能走下去。
文 伍瑞瑜
編輯 葉雨舟
Vic:支聯會「建設民主中國」的口號基本上是虛的,甚至可質疑是假的。今年支聯會製作《六四答問》回應青年質疑,其中第九條問題是「為甚麼不回大陸建設民主中國」,而答案真係令人笑出來:「他日中國大陸進行政治改革,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我相信不少人會回內地協助建設民主。正如五、六十年代不少攜同家眷、財產回國建設社會主義中國一樣……」(全文見 http://goo.gl/zDJt1K)
司徒華其實老早就與中共有默契,支聯會基本上只是在香港擺出民主反共的姿態,不會真正投入中國的民主運動,甚至連中國的維權運動也不會涉足。這是司徒華2010年10月親口說的,見《明報》〈華叔的最後五課書〉第二課:
記者反問:是否中央心知支聯會起不到飛腳,所以你沒擔心中央會出手打壓?
「不是如此簡單,他們知道你起不到飛腳,他們不用怎防你,但假如經常搞大遊行……,和平理性非暴力,它們就不敢打壓。第二,打壓亦很傷,你估對它很有益?假如禁止六四遊行,它都煩,不易應付。」〔Vic:「但假如經常搞大遊行」之後的停頓,真係意味深長。〕
坐在記者旁邊的立法會議張文光,即時問道:「你是覺得,支聯會的存在是一面旗幟,旗幟顯示平反六四的追求,但對國內民主運動、人權維權的支援,實際作用要由國內做起,香港起到的作用不是很大,這就是你所謂:起不到飛腳。但你仍堅持支聯會,因為它象徵中國未來的價值,我們要守住這希望。而支聯會表達方式是和平理性非暴力,故不用承受很大的壓力也可以存在。但其實,我們也沒有給中國很大的壓力。」
華叔點頭謂,「你基本上說得對,支聯會這面旗幟,是象徵香港國內海外,建立民主中國的象徵。至於我們對國內,只是精神支援,實際要靠國內的人。將來中國民主發展,也是靠和平理性而非起義。這是符合我們提倡的和平道路」。
記者問:那麼支聯會的工作,日後可會伸延至幫助國內維權人士?
這時,思路明快的華叔回應謂,「不會主動牽涉,假如他們提出,我們會看看。很多維權活動我們都不了解,如他們走出來,我們都會幫忙。」
記者追問:即是不會推動維權運動在中國的發展?
「不會,因中國民主是靠國內人,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會涉足。」
──華叔的最後五課書之二:論中國民主(http://hktext.blogspot.tw/2011/01/blog-post_87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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