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7月20日
【明報專訊】過去一周去了台北電影節湊熱鬧。這電影節每年以不同城市為題,今年到了「華沙」,波蘭乃電影大國也。某個晚上,接連看了華意達《灰燼與鑽石》(Ashes
and Diamonds)及贊努西《寂靜太陽年》(A Year of the Quiet
Sun)的數碼修復放映。一部五十年代一部八十年代,兩個波蘭大導不約而同重塑二戰往事,着墨與調子大不相同,但蕭條與悲涼如出一轍。《灰燼》的黑白攝影,高反差的光影在銀幕上份外奪目。
《餘生》華語紀錄片的精耕細作
電影節另一焦點是「百萬首獎」的競賽片(7月19日晚揭曉)。幾年下來,該獎項成了台灣同年電影的較量平台,難得是劇情片、紀錄片不分類別競逐(去年得獎就是沈可尚的《築巢人》)。於是這趟旅程多看了幾部入選的台灣紀錄片。湯湘竹的《餘生-賽德克巴萊》拍得很好,攝影與音效一流(攝影師姚宏易也是著名紀錄片導演),技術一絲不苟,華語紀錄片中少見的精心、圓滿製作。《餘生》由魏德聖監製,副題是「賽德克.巴萊」,但跟年前劇情片《賽德克.巴萊》沒有直接關係,不是為了宣傳而拍的(《餘》沒半個《賽德克》鏡頭,沒有魏德聖的訪問)。兩個半小時的《餘生》可以獨立欣賞,原住民的題材拍來十分體面。影片由霧社事件作引子,談日治時期賽德克族差點被滅族的故事,倖存幾代人的辛酸(片名「餘生」所指)。受訪的是原住民及學者,包括《賽德克》的顧問郭明正及莫那魯道的孫女魯比馬哈。《餘生》敘事蠻豐富的,其中一條支線,攝影隊跟着三個原住民父子,登上海拔三千尺高山找傳說的神石。霧鎖群山,景色壯麗,父子對土地謙卑虔敬,身為族人而自豪。夜裏,野鹿悄悄靠近,人跟自然的平和狀態,令人悠然神往。
《餘生》據說早已拍完,奈何因版權問題一直未有公映。去年曾在金馬獎亮相,紀錄片獎輸給了更熱門、更哄動的《看見台灣》,然後便是這次台北電影節的放映。這樣好的紀錄片在台灣竟沒正式發行,難怪當天映後談有觀眾希望影片快點推出DVD。《餘生》將在香港稍後舉行的華語紀錄片節中放映,有興趣的不妨留意。
年輕母親記錄警民衝突
《餘生》放映的同一天,還看到另一部台灣紀錄片《公民不服從》,導演是位年輕的母親陳育青。2008年兩岸的海基、海協會在台灣會談,俗稱「江陳會」。大陸海協會會長陳雲林訪台,入住圓山飯店。飯店引來不少示威民眾,台灣警方嚴陣以待。陳育青當時在飯店,她拿起隨身的DV機拍攝,旋即被警察粗野干涉,無理扣留。陳育青對陳雲林頗嗤之以鼻,說他講話肉麻,又因應他的髮型戲稱他為「蓬蓬頭」。不過這非《公民》的重點,陳育青憤怒的是警察違憲執法,他們的職責不是保護特定人士。其後,她陸續接觸到這次抗爭事件的受害者,用攝影機記錄他們遭遇、跟政府對簿公堂的過程,稱為「我控訴」運動,《公民不服從》就是這樣出來。香港近期不停討論「公民抗命」、「佔領中環」,《公民不服從》可看作「他山之石」。在大國淫威之下,台、港目前的狀况互為參照,兩地愈來愈像政治命運共同體。
我們看《公民不服從》,或會為香港感到慶幸。警察把陳育青抓到派出所,一干人等對着她指手畫腳。一個警員說:「警察不用聽你的,是你聽警察的。」另一個拿着DV不停拍的向她破口大罵:「這是機關,不是你家!」過程完全被她的攝影機拍下來了,顯然警員對這毫不在乎。《公民》另一幕,示威者跟警察在街頭對峙,大概覺得封鎖得不合理,有女人不斷向警員詢問名字,警員充滿不屑的回應:「大爺。」香港的警察再卑劣,在鏡頭前還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吧?論暴力程度,《公民不服從》的街頭抗爭比香港厲害。女示威者舉起雪山獅子旗向中共代表抗議,有警察在背後強搶,害她右手中指脫臼。她當天有來現場分享,提到了傷勢。她說手指經治療後仍不能屈曲,右手永遠無法握拳。《公民》中另一男示威者被盾牌打爆了頭,印有「台灣」英文字樣的T恤,留下斑斑血迹。他說受傷後一個月內經常暈眩,那是腦震盪的後遺症。
揭示當地法治靠不住
單從暴力事件看,「昨日台灣」可是「明天香港」?香港警察的警權無限擴大、公權力不停被濫用,干涉示威遊行愈來愈粗暴,相信假以時日,將步《公民不服從》台灣的後塵。台港政府都強調不能錯失時機,「發展」、「經濟」乃王道。政策強硬推行,漠視民眾反應;動員官方宣傳管道、國家機器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公民》有段台灣政府的愚民廣告,活像香港刻下的政改電視宣傳,以各式各樣的修辭與詭辯,和顏悅色的美學、故作可愛的動畫包裝魔鬼細節。《公民》台灣警察把示威區劃到老遠,以確保貴賓聽不見反對聲音,這些我們其實都不陌生了。然後《公民》揭示更可怕的是,當地的法治早已不可靠,民眾對法官信任度很低,跟政府打官司屢戰屢敗。眾多案件中,只有上述被打爆頭的個案勝訴,政府得向傷者賠償。打官司費時,甚至懷疑官方故意拖沓,對訴訟的平民百姓造成心理壓力。《公民》拍不到審案片段,陳育青乾脆用劇場方法,找演員演繹法官的傲慢,在法庭上打嗑睡。諷刺的是,訴訟雖不可靠,贏輸毫無把握,但不爭取又不行,那已經示威者的最後法門。《公民》不止一次受訪的抗爭者說,要不然,只能搞革命了。
女性的抗爭形象
2008年的「陳雲林事件」後,大學師生聲援,在中正紀念堂集會,要求政府修改集會遊行法例,掀起了「野草莓學運」。《公民》後面陳育青的旁白說,失去公義像傳染病似的在各地蔓延,發生了一系列的強拆風波(大埔、華光社區),甚至高中學生報《烢報》被打壓事件。但樂觀點看,這些不公義事件也把人喚醒了,公民社會漸次成形。無論什麼階層、職業,陳育青說走上街頭的民眾愈來愈多;大學講師在街頭聲嘶力竭地呼喊地被警察強行拖走;還有逾千律師站出來表達不滿。《公民不服從》鏡下,婦女站在運動最前線,有勇有謀,極有號召力。她們嬌小、溫文爾雅,跟龐大的國家機器對比懸殊,力量卻不容小覷。女性的抗爭形象,在《公民不服從》非常鮮明,同時極堪細味。陳育青甚至帶同襁褓的孩子上街、到法院聽判案。看上去有點怪,細想又正常不過,她作為母親抗爭,憂心他們成長的未來,希望他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影片雖以抗爭、公民抗命為題,陳育青拍來不拘一格、技術性無關宏旨。她以個人回應時代,拿着DV機單打獨鬥,以簡單的器具控訴體制之不公。這個母親有型有格,敢作敢為,電影又拍得好看,對她肅然起敬!
謹以《公民不服從》一段訪談的內容作結。政大教授徐世榮此說斬釘截鐵,當下的香港也非常受用:「警察隨意的逮捕,透過我們一次一次的挑戰,把警察的力量推回去。公民社會空間是自己創造出來,這是基本人權。跟他們說,你已經跨越了這條紅線,請你把你的手收回去。」
這句話,有沒有一點像《賽德克.巴萊》那句名言?「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由《賽德克》到《餘生》到《公民不服從》,台灣電影告訴我們,做人無分種族階層性別,要有起碼的尊嚴跟信念。即使從電影藝術的角度看,這幾部片又何嘗不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值得我們好好借鏡呢?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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