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9日 星期二

江林晏 - 香港是上海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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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編按:718日,金宇澄與王家衛現身香港書展,一同暢談《繁花》,談到香港與上海。本文作者江林晏訪問金宇澄,談談兩地本土化與寫作的關係。

2014年在香港書展上,祖籍上海的王家衛初讀《繁花》,彷彿「一見如故」。令王家衛傾心《繁花》中濃濃的上海話味道,緣自金宇澄的敏銳思考──近年來方言寫作的需求愈來愈強:「這五年裏邊,為了上海話,本土化的呼聲比過去要高得多。而在再十年前,大家根本不考慮這個,都在掙錢。」

改良上海話

三年前,金宇澄在弄堂網用上海話連載《繁花》,從此一發不可收,這位從事二十多年的文學老編輯意識到,《繁花》應獲取更廣泛的非上海讀者群,改良上海話勢在必行。「在全民普通話教育的背景下,一本全方言的小說,只會有極小部分的讀者,而當下這樣的語言環境,方言小說已經鳳毛麟角,」金宇澄說,「因此我想做一種消除閱讀障礙的文字,各地讀者都看得懂的『方言』。」

小說語言回歸到「活文字」敘事,是一場苦戰,金宇澄邊改邊讀《繁花》20遍,目標是「一個字一個字改,做到既能用普通話來讀,也可用上海話讀」。金宇澄就職的《上海文學》,是一本面向全國的雜誌,因此他必須經常修改來稿的方言部分──尤其外人難以理解的特殊字樣,必須去掉。比如上海話的「你」,就是「儂」,35萬字的《繁花》,也因此一個「你」字都不出現,都被轉換了。金宇澄笑道:「這是滿難做的。」

改良後的《繁花》,並未因此失去母語思維。金宇澄父親是蘇州吳江人,《繁花》使用的方言,接近蘇州上海話,這種吳方言與普通話的文法大相逕庭,但是去除難懂字詞之後,仍然保持特殊的韻味。「短句子,非常生動活潑,挑不出什麼毛病,但在文法上面,讀感和味道上面,韻律上面,就是不一樣。外地讀者看《繁花》會覺得新鮮,哎,怎能這樣說話啊,上海人就是這麼說話的。」

《繁花》三十萬字,寫到後來,金宇澄已經駕輕就熟。「在我耳邊,就是我爸爸在講話,只要把它記錄下來就可以。」

為讓香港觀眾感受上海話的韻律,講座現場,王家衛與主持人馬家輝堅持邀請金宇澄用上海話讀一讀《繁花》。金宇澄捧起書,有點「開不了口」,這有違於他「打通地域隔閡」的初衷,最後他還是念了一段「鋼琴」的故事,上海話抑揚頓挫。話音甫落,全場掌聲雷動。

從香港看上海

《繁花》在香港書展表現低調,但金宇澄頗感自信。《繁花》話劇籌備時,上海制作方接觸了香港話劇界的一些朋友,告訴他《繁花》在香港「口碑不錯」。當記者問起香港讀者能不能讀懂《繁花》時,金宇澄笑道:「如果能看懂金庸的武俠小說,看《繁花》就沒問題。」

在《繁花》中,金宇澄埋下一條暗線,表現了上海人眼中的香港,「香港」兩字每每提起,都耐人尋味。文革前夕,主人公之一阿寶與居港的哥哥通信,資產階級小姐淑婉得知就動了心,羞澀地問「香港哥哥有沒有女朋友?」九十年代,上海女人梅瑞的外公移居香港,她母親也千方百計離了婚,只為嫁去香港。

在講座上,馬家輝提起書中一個有趣的細節:舊時捉人關進「西牢」(巡捕房),上海民間黑話,就叫「到香港」,這是因為舊上海租界的建制,一般都參考香港的模式。

現代化的歷程中,上海和香港互為映照,命運迥異。「有一段時間,它們有一點像連體嬰,互相之間的聯絡非常密切。再也沒有其他的城市像它們這樣這麼相似,經歷了很長的一個殖民期。」然而1949年後,上海歷經幾次震蕩,香港卻有相對穩定的發展。在《繁花》中,金宇澄借人物淑婉之口,抒發了1960年代上海難望項背的某種無奈:「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塗,赤腳也跟不上了。」

「說個玩笑話,一個人經常離婚,另一個人,一輩子相對還好,老離婚的這位就特別在乎,為什麼他不離婚,我老是不順利。」作為一個上海人,金宇澄解釋普通人對香港的關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上海人最想看到的,就是香港,最在乎香港來的消息,也許這樣就能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採訪間,金宇澄偶爾眺望落地玻璃窗,窗外夜色中,參加書展的市民匆匆穿行。書展的人潮給金宇澄留下很深的印象,「非常擁擠,非常有禮貌」。香港對上海來說,是「意味深長的鏡子」,「我可以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現。」《繁花》裏,金宇澄寫一個角色秦小姐大發議論,稱香港為「文化沙漠」;暗喻文化圈的某種論調,金宇澄說「這是無知的判斷,香港出了這麼多文化人物,保存了中華文化豐富的基因,包括繁體字,包括電影,包括流行歌曲。」

「這次王導還問我,大陸版《繁花》,為什麼不能豎排?我看看他,這是需要很多解釋才說得明白的。」金宇澄笑笑。

「繁花有意寫人生悲涼」

在香港圖書展的座談中,王家衛半開玩笑說,《繁花》足可以寫十本書二十本書,這樣寫有一點「虧」,但味道而非常濃郁。金宇澄並未給《繁花》設定一條主線,依靠不停「講故事」,從城市草根中發掘出感人的趣味。

金宇澄說,市井生活光怪陸離,但大多數作者下筆之餘,留有豐富的生活「邊角料」,這是更重要的可寫部分,「我的決心,是寫他人之未寫,我不寫知識分子,寫一寫平民,城市普通人的生活,這些沒『原則』的人,沒有「知識分子敏感度」的人,到底有沒有他們的原則和知識閃光?他們怎麼過日子?人生準則是什麼?許多人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普通人,大部分就這樣的。」人生真相往往殘酷,傳統習慣也是迴避死亡。「就像魯迅說,有個小孩過生日,來賀喜的客人都一致說,這小孩將來要發財,要做官。只有個老實人說,這小孩活不到六十歲,將來要死的,被大家打了一頓。」

花無百日紅,《繁花》對人生的結局毫不迴避。「看起來《繁花》是虛無主題,但從另一個角度說,是希望大家珍惜好時光。」《繁花》中的失明老太太黎老師,曾經的妙齡女郎,同愛人賞月吹笛,之後愛人卻被當做了漢奸處決,只剩下她雙目失明,在洋房裏孤老終生,盼望死後與愛人重遊夜上海。這是金宇澄最為沉痛的五千字。

金宇澄坦言,《繁花》寫到了自己幾十年的見聞,卻遠未寫盡上海,「萬分之一都沒有」。在這座城市,每個人也許都可以釋放無窮無盡的故事。「上海和香港一樣,就像森林。你怎麼會了解整座森林呢?森林裏有各種動植物,各種聲音,各種光線。你只能了解你的自留地。」

■世紀.profile

金宇澄,生於上海,祖籍吳江,《上海文學》常務副主編,去年以「改良上海話」出版長篇小說《繁花》,描寫文革以及八九十年代的上海故事,震動中國文壇,幾近囊括2013年度的中國小說評獎。導演王家衛已購下《繁花》影視版權,目前電影在籌劃中。

文/江林晏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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