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7日 星期日

何雪瑩 - 放生背後——讀《裸命》

讀書   星期日生活   2013127

【明報專訊】台灣文人楊照說,陳冠中很厲害,總是在對的時間做最正確的事。

76年在港創辦《號外》、90年代去台灣辦電視台,上一個10年重回北京寫小說。

三個地方,三個時代,經歷社會劇變,積壓已久的能量一次過爆發出來;後來當雜誌在香港辦不下去,台灣電視台被搞砸之前,全身而退。

他在北京已經超過10年,現在專注寫小說,因為小說也比不上今天中國的荒誕。

兩年半前的政治寓言小說《盛世》一紙風行,《裸命》未出版前,陳冠中也開宗明義說是關於中國的小說。一翻開書,我忍不住立刻對號入座,哪個角色比喻中國的什麼?

我蠢,一直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沒頭沒腦跟着藏族主角強巴上他的富婆老闆梅姐,眼睜睜看他為路上一名姿色平庸的流鶯打手槍;甚至因為不舉不能跟梅姐好卻將度母當成性幻想對象,最後完成任務,讓梅姐舒服;後來強巴對梅姐的女兒產生不能克制的性衝動,一路由西藏追到北京。小說的頭三分之二就是眼睜睜看着一個俊美健碩的藏族青年,任由小頭指揮大頭。他的小頭表現出色,令強巴成為梅姐的寵物藏獒,到了他的小頭不爭氣,他害怕從此被梅姐冷落,直到小頭看見梅姐女兒重振雄風,他對人生才第一次有想法。因為他的小頭指揮大頭,下定決心,離開梅姐的comfortzone,到北京追尋未知的感官刺激。這是一場由性驅動的大冒險。我努力穿鑿附會,想要知道強巴隱喻什麼,富婆代表什麼。

都說我蠢。朋友提醒我,才發現原來書名《裸命》根本就是昭然若揭。裸命(barelife)的概念來自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95年出版的Homo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阿甘本以羅馬時期的homo sacer(字面翻譯為聖人)比喻裸命。Homo sacer在羅馬法律定義為一名可以隨便被殺卻不能犧牲作祭品的人,這裏的神聖跟宗教的神聖不盡相同,卻泛指「脫離社會以外」,也包含受詛咒和意義被掏空。這名homo sacer的弔詭在於他所有公民權被剝奪,不受法律保護,卻無法脫離法律,因為他的特別狀態正是法治的產物,他被剝奪的公民權正彰顯了跟其他被法律保護的大眾的分別。

法律以內不平等

阿甘本以homo sacer作為裸命(bare life)的原形。阿里士多德認為人必須參與政治才能達至有意義的生命,裸命的公民權被奪去,無法參與公共事務,人生一直處於游離狀態。他雖然沒有政治權利,也沒有受法律保護,可是生命並沒有因為這樣跟動物般在活着,相反他依照沒有脫離法律,法律依然在他身上發生作用,以排除的方式把裸命納入法律內。阿甘本的理論重點在於在現代政治,裸命由絕少數人被國家排拒在外的例外處境,擴展成現代國家一般人所面對的情况。阿甘本在2005年的著作StateofException指國家如何利用危機擴展權力,架空原本限制政府權力的法律,公民權和個人基本自由逐漸受削弱,每個人被迫在自己國家流亡。最明顯的例子是911為美國政府帶來將stateofexception合理化的最佳藉口。911發生後不足兩個月,小布殊頒布愛國者法案以「打擊恐怖主義」,為情報機關等大量增權,截聽成為常態。阿甘本自己就曾以「入境時須印指模會淪為裸命為由」拒絕到美國授課,並將印指模、瞳孔辨識等比喻為納粹的bio-political tattoo

稍為理解阿甘本的裸命概念,陳冠中這本小說在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強巴在漢人富婆梅姐的護蔭下不愁衣食,可是他想跟梅姐到緬甸做生意,卻因為藏人身分護照一直發不下來。到了北京打工,他的上司阿力才把事情說到最白。阿力說如果夜晚強巴走在路上,他從後捅強巴一刀,把所有證件拿走,阿力什麼後果也不會有。「像你這樣一個沒名沒姓、沒有單位、十三不靠的外地人,你以為有人會替你破案?門兒都沒有。」公安十之八九當作意外或自殺,省麻煩;即便列為他殺也是擱着不理,有天哪人倒楣把一堆案子頂掉,就破案,公安等發獎金。像強巴這樣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把他幹掉,誰都不會有事。

強巴是一條裸命,可是他並非例外,阿力也說即使自己死在路邊也沒人來追究。更多的裸命在強巴北京工作的地方。他起初以為自己在酒店當保安,他的上司也告訴他是餐飲旅遊業,後來才知道是間維穩賓館。旅遊部分是攔截前來北京的上訪者,幹部收到消息上訪者進入北京,就請強巴他們在途上把他們攔下來帶回去。餐飲部分是指為監禁的上訪者送飯。強巴開車入北京,一路上腦袋不斷迴響着北京歡迎你的調子,連公路上看到往北京的路標,小頭也硬得腫起來,要到洗車屋找私人空間打手槍才能繼續前行。強巴不理解上訪者為何堅持要北京,那是他忘了當初北京歡迎你的調調,忘了他那一見北京便硬起來的小頭。

《盛世》的中央官員何東生為老陳等人解開中國全民hyper之謎,解釋中國政府控制手段的正當性;《裸命》則有一名說話好像有點無厘頭的藏人尼瑪。如果強巴是腐化的藏族青年,尼馬正是他的反面。強巴對藏文化和歷史所知不多,由爺爺輩就跟着共產黨走,父母開宗明義跟他說他們家信的是共產黨,每天就沒頭沒腦的靠着小頭指揮大頭過活。尼瑪卻非常「政治敏感」,不說西藏、藏人這些「大漢族主義」的稱呼,不用別人叫的吐蕃(唐朝稱呼)、圖伯特(滿語和蒙語),一直以博自居。

不得不被養

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裸命》,我會選「養」字。尼瑪幾乎成了說書人。他對強巴說,現在衣食住行都不缺,其實是給鎖起來;好像可以在小範圍活動,可只不過是拴的韁繩長點、鬆點。整個社會都給養起來,就像二奶和強巴被有錢人包養,「博族人被圈養」,維穩辦和公務員都被豢養。全部人都成了一等良民,我給你面子,你最好乖乖地把它要上,不要的話就整到服為止。強巴被漢族富婆包養,iPadiPhone全部都有,閒來賞他五千一萬零用錢被他單純的拒絕下來,換來一聲「我家強強真乖」。富婆從北京捎來哈雷皮衣,問強巴「喜歡嗎」,就簡單答「喜歡」;買一輛車問他「漂亮嗎」,他就答「漂亮」。強巴知道,由當初為富婆開車到今天不愁吃喝,不是因為他車開得特別好,也不是因為他為富婆的花澆水,花開得特別嬌豔,而是因為他渾身是勁的小頭讓富婆快活至死。於是當小頭忽然對富婆失去興趣,強巴就急了,他唯一謀生技能失去了,當不成跟在富婆後的小藏獒,iPadiPhone化作一縷輕煙。後來強巴看到人家把龜放生而抓狂打人其實不是必然。在他的童年記憶裏有那麼一幕:一條蜥蜴放生了,一下水拚命游,河邊的大癩蛤蟆成群的追逐過來。他才知道,放生就是放死。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強巴離不開富婆,他捨不得不被包養。縱然他對富婆失去性趣,還是可以靠幻想別人騙過富婆,他卻不忍這樣。富婆明明待我那麼好,我竟然對他不忠,是我厚顏無恥。弔詭的是,強巴的小頭指引他到北京,上他新的性幻想對象──富婆的女兒,在紙醉金迷的北京,他才發現big brother is watching,裸命被豢養多年根本逃不出富婆的法眼,一直以為富婆給的高級飼料也不過是山寨貨。放生就是放死。

強巴開往北京的國道上闖進飛蠓舞陣。蠓在車頭燈引誘下都飛出來交配,嘗過翻雲覆雨的高潮,心滿意足了,車頭擋風玻璃就成了牠們的亂葬崗。尼瑪說人類基本上只有兩種慾望:性慾望和死亡慾望,和其他兩者互相作用下的變奏。飛蠓和強巴原來差不了很多:本能的性衝動讓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命運,當了性的犧牲品。

拒絕的悲劇

陳冠中說過,國內知識分子一般如此總結小說:小說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而且在今天的中國,小說和非小說,虛構和非虛構的界線很模糊。很多事情寫進劇本裏,會被導演觀眾罵荒謬的,今天都在新聞看到了,最佳例子正是王立軍事件。可是有些人說不看小說就夠,看新聞看微博已經夠,但本應是真的新聞卻又不一定真實。「小說家好大壓力,驚無能力跟現實競爭」。

如果我說盛世下的中國人都是一條條裸命似乎相當cliché,然而我們無法對中國長期將state of exception無限延伸、國家權力無限擴張以維持和諧視而不見。由飛蠓、強巴到上訪者,一條條裸命都已是一無所有,只有一條命,一口氣。當裸命nothing to lose時,我們還能追逐什麼?書中活得最有尊嚴的可能是尼瑪。最叻「吹水」的尼瑪知道5961年的「三年自然災害」死多少人,也知道這個所謂「自然災害」的說法有多虛偽,當然也對自己民族的主體性非常自覺。陳冠中為他的結局留下悲劇的懸念,這個悲劇卻是反覆在今天西藏出現而為人忽視,這就是拒絕淪為裸命的結局。別忘了裸命的粵語發音,正是「攞命」。

文 何雪瑩
編輯 黃海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