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維出世與家明評金基德電影《聖殤》

四維出世 - 香港，準備好未？

論語．電影   星期日生活   2013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當代電影水準之低下，比比皆是。電影學生身受其害，少接觸舊片，以為口碑不俗的就是極品，隨便找一兩部亂噏的，就當秘笈。好電影看得少，新生代的電影自然每况愈下，無一倖免。

如果說我們的電影要怎樣的拍下去，怎樣從當代的電影中找role model，是第一步。要學怎樣的電影，才可以重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香港有特殊的環境和本土的經濟模式，歐洲電影要學荷李活，也是死路一條，要談中港融合，談何容易，《人在冏途之泰冏》就是給渾這濁水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不要發夢了，再爛再賣座的人家自己會拍，不用你來指點江山。要拍出怎麼樣的電影，我們才會自豪？最重要的，要做出怎樣的水準，才可以永遠自豪，而不是做15分鐘的英雄。

不落俗套示範作：《聖殤》

寄電影學院學生，當下公映的電影，要學就學這一部吧：金基德的《聖殤》。亞洲電影，可以拿威尼斯的金獅獎，絕不失禮。通過瞬間永恆的測試，不再話下，與社會議題同步相互緊扣之餘，又不失形而上的提升，在當今的導演之中，更屬難能可貴。

同是位於東亞的地域，有相近經濟起飛的歷史，社會結構類近，膚色人種體態相似，攝影美學亦可以借鏡，有太多可以學習的地方。相比西亞伊朗的Kiarostami，你便不容易在香港到處駕車通山跑，他能夠跑到意大利、日本拍出成績是後話。

電影創作要真實誠實，已經是不容易，藝術層面更要不落俗套，更是難上加難。《聖殤》就是「不落俗套」的示範作。要不落俗套，首先要知道類型電影的cliché是什麼，然後就不要跌落俗套的巢穴。看金導的新作，真是一步一驚心，處處驚喜，到最後不得不寫個「服」字。

描寫殘暴收數佬的故事，本來以為是賣弄血腥，想來金基德不是朴贊郁之流，他對觀眾很有信心，果然，殘暴的都在鏡頭背後，都不給你看，真正做到violence behind the scene，高手出招，非同凡響。

以為是……原來統統不是

本來以為是母子相認，大搞溫情，希望有大團圓結局，看下去又不是。本來以為是亂倫式的性愛，原來又不是。本來以為是肆虐動物，轉眼間，兔子就從被窩裏跳出來。以為搞重工業機械殘酷美學，原來是另有所指，是對南韓的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一記重重的鞭撻。以為母親的精神錯亂，大肆破壞，原來是正常過正常。趙敏修為李廷鎮手淫，以為有發展空間，她卻又恨恨的將精液洗去。

以為是單純的母為子復仇，看下去又更曲折離奇。當初織的毛衣以為是給他的生日禮物，原來又不是，最後竟有「三母子」團聚的意象。偽母親跳下自殺後，以為男主角會抬頭上望，錯摸另一個母親是兇手，原來又不會。以為他錯認到開場時的一對男女是兇手，帶備鐵鏈來尋仇，原來是回來贖罪。

導演可以玩弄觀眾於股掌之間，可不要戲弄觀眾，大前提是視野與心態，在劇終的處理，往往露出端倪。電影結尾時，一條救贖的血路，最後一鏡，到達山的那一邊，越過彼岸，放棄肉身，昇華到靈性的層次，昭然若揭。

追求形而上專注展現精神面貌

放棄身體，追求形而上的專注，提升到精神的面貌，一向是金基德過往作品的母題。《漂流慾室》的自虐垂釣；《爛泥情人》的皮肉解放；《春夏秋冬又一春》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慾海慈航》「撒瑪利亞」女孩用肉體來普渡沉淪的眾生；《感官樂園》穿透肉身，練成隱身術，只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情慾穿心箭》意志化身為飛箭，穿梭時空，從心所得；《慾望的謊容》肉身與外在之不可信；《呼吸》瀕臨窒息的開悟和《悲夢》的夢中化蝶，均是有的放矢，不是無中生有。

外語的片名叫Pietà，電影海報的gesture，分明是梵蒂岡聖伯多祿大教堂裏米開朗基羅的聖母憐子雕像，因此金基德的作品，可以說是「宗教電影」。

低技術層面高層次思想

低技術的層面，高層次的思想，是可以借鏡的地方。創作時想通了來龍去脈，拍攝時可以手到拿來，本片只拍了10天時間，不用拍14年。每一個鏡頭基本上沒有什麼技術上的難度，隨便一個電影學院學生都可以做到，難就難在整體的創作。每個鏡頭都不驚人，驚人的是蒙太奇的效果。

低成本，少演員，少場景，短鏡頭，少或沒有特技，大大減低了拍攝的難度。電影的製作不難，難就難在電影的創作。深入生活，超越生活，既入世，也要出世，藝術之真諦也。

香港，準備好未？

家明雜感：《聖殤》愛你是我的生趣

星期日生活   2012年12月2日

【明報專訊】過去幾天煙雨濛濛，視野模糊，倒有點金基德《聖殤》（Pietà）的氣氛。

《聖殤》的序幕，一個輪椅少年上吊，用不是繩子而是粗鐵鏈。地方灰暗暗的像個車間。少年把鐵鈎扣上，開動機器徐徐拉動鐵鏈；往後的畫面沒呈現，觀眾自然明白。然後打出電影的名字，伴隨片名的是女人一聲哀嚎。一直以來，金基德怎會叫觀眾好受？憑序幕已知，《聖殤》的調子會很不安。

場景一轉，另一個青年睡醒，鋪墊看上去很舒適。他抱着枕頭睡，起牀時擦到下體，興奮了，就在牀上自慰，完事又倒頭再睡。他獨個兒住，居室不大尚算整齊，桌上還放有吃剩的魚骨。洗手間比較可怕，血淋淋不知是內臟還是什麼的，地上狼藉一堆。青年起牀梳洗，悶聲不響（影片首五分鐘全沒對白），眼神憂怨，一望而知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青年鐵鏈自縊

「曖昧」是金基德的常用手法，電影開始時總叫人摸不着頭腦，慢慢才明白箇中底蘊；只要耐心看及重組，就發現細節皆有迹可尋。好像前文提到的鐵鏈，《聖殤》的故事世界頗封閉，遠景時天色很昏沉。故事場景集中在河邊一個平房工業村（在首爾的清溪川拍攝），村內聚居了工業個體戶、五金店老闆；店內都是吊機、車牀及機器零件。這才說明了，序幕的青年為何以鐵鏈自縊。

電影裏頭，這些小店的老闆都負債纍纍（據說現實中清溪川的老舖早被邊緣化）。那個不好惹的青年，衣著時髦，跟工業村灰頭土臉的世界本來格格不入。後來我們知道，他名叫Kang-do，是個高利貸收數佬，專門向村內的小老闆追債。Kang-do追債手段兇殘，順手拈來用車牀把欠債人的手砸廢；或把他帶到荒廢建築，逼他們跳樓弄斷雙腳。工人永久喪失工作能力得到保險賠償金，正好用作還錢。

《聖殤》故事轉折，是一個叫Mi-sun的神秘女子出現。起初她靜靜跟着Kang-do，冷眼旁觀他的暴虐行為；有時走進他家打掃，非常殷勤。一天，她主動上前跟他說，她是三十年前拂袖而去的生母，現在想回來重當母職。Kang-do初時不為所動，一直想把Mi-sun打發走，還精神折磨她，後來漸漸相信並接納她。這段母子關係也夠異常的，Kang-do把債仔打跛了，被債仔臭罵，做母親的走過去多踢兩腳叫他收口，為兒子出氣。晚上兒子寢不安寧，做母親的伸手進被窩替兒子解決性需要。——影迷準想起貝托魯奇1979年的《月亮》（Luna）。

最扭曲的母愛

可以想像《聖殤》可引起多大爭議。金基德是要在扭曲的世界說扭曲的倫理關係麼？別忘了影片的名字叫「Pietà」，即米開朗基羅著名的「聖母慟子像」。片中Kang-do及Mi-sun這對母子，也有聖母及基督的象徵意味，電影海報也是根據雕像的造型設計而成。

金基德也不是要跟宗教開玩笑吧（單純的parody未免太容易）。回想起來，「聖母慟子像」及《月亮》皆來自意大利，雖然兩者意象極端，說到底只是不同形式的「母愛」體現（《月亮》的母親設法替兒子戒除毒癮）。《聖殤》若說是開玩笑，對象不是宗教，更可能是「金錢」及「權力」。在當今社會，什麼是沒有價格的？手、腳，以至生命，在保險的賠償計劃中都明碼實價（當紅女星的粉臉、雙腿及乳房更是價值連城！）。《聖殤》中個體手工業的工人債台高築，自殘及自殺是唯一出路。這聽來誇張，卻很合符資本主義社會的原則。

權力‧恐懼‧性

Kang-do秉持的正是這種原則。事實上他有他的工作倫理，他責怪借錢的都不還錢，怪他們不量力而為。金錢賦與權力，工人都領教過他的不擇手段，以後看見他鐵青的臉，都像見鬼一樣懼怕。但權力背後其實很虛妄，跟恐懼與性更是關係微妙。電影開始不久，一個丈夫知道還錢的大限將至，趁Kang-do來到前把店面拉上，強迫與妻子相好。妻子問現在還有這份閒情？丈夫說「正因為我懼怕」！《聖殤》的男性大都糟糕，金基德對他們鞭撻很不留情面（固然也包括他個人的自省）。放在韓國當今的經濟大好背景下，《聖殤》對發展、金錢、權力以至男性中心的世界都充滿質疑。

連最暴戾的Kang-do也是「不堪一擊」的。他接納母親回來後，眼神緩和下來了，對人也多了同理心。一個年輕爸爸無力還債，想自毁手臂，以供養剛出生的兒子，Kang-do竟然放過他，還希望他繼續彈結他。Kang-do跟Mi-sun相處的體驗，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懷及愛，令他懂得欣賞藝術，有時候舉止甚至像個小孩。晚上他鑽進母親被窩裏，母親把他喝走，他只好垂頭喪氣的回到自己牀上，他在片子開頭心狠手辣的形象不見了。他的工作倫理、金錢法則漸漸被家庭及人倫價值取代，生命的優先次序大有不同。

說故事高手——金基德

《聖殤》的故事其實未說完，愈到後面愈曲折離奇。我慶幸那天看亞洲電影節的放映前，對《聖殤》全不知情，甚至沒讀訂票冊子文字（是的，看到是金基德的新片就義無反顧了）。影片由一開始的設定已很吸引，一個人丁疏落、愁雲慘霧的工業小鎮，只有收數佬、債仔與母親幾個人物。節奏不快，配樂不多，但有些場面很震撼、挑戰我們的道德禁忌。但也令人看得入迷，我一直好奇下幕有什麼發生。別說金基德只會語不驚人，從他自編自導的《聖殤》一再證明，他確是另一個說故事的高手。

為免影響觀看意欲，關於《聖殤》就此打住。只能說，演Kang-do及Mi-sun兩個演員都很優秀，韓國有一流的導演也有一流的演員。演母親的JoMin-su只有47歲，樣貌姣好，服裝色彩比兒子鮮艷，加重了「戀母」的味道。而故事中的母與子也不只一對，「母親愛子深切」這主題也適用於其他角色，一切來得比想像複雜、豐富。

談及母愛的電影，這應該是看過最扭曲，但也是最刻骨銘心的一部了。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