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聲色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1月25日
舞台上搬演莎士比亞的劇作,如果演員對伊利莎伯時代的英文毫無認識,甚至不諳英語,只靠一股蠻勁把台詞背下來,當然不會是甚麼出色的演出。但這並非不可能的任務:譬如說,在一個小學畢業的表演節目中,老師挑上對白較為精短的一兩幕,讓幾位學生硬生生地背好,再經多番排演、稍佩裝飾,便是令怪獸家長拍爛手掌的「重頭戲」。
如此強迫英文程度有限的小學生,記上他們毫無理解的冗長對白,是荒謬且變態的。雖然這只是筆者隨意設想的例子,是否真的有過類似演出,不得而知,但想藉此例指出的,是現今學習古典音樂的方向,其實亦與此大同小異。
不是嗎?才11、12歲的小學生,已考獲皇家音樂學院五級甚至八級文憑的,大有人在。但即使演奏時運指如飛,卻可以對音樂語言本身一竅不通,統統都是死背出來。除了已熟記的曲目外,就是徹頭徹尾的樂盲,面對樂器甚麼都奏不出來,就像在台上演出過莎士比亞劇目的小學生,走到台下時,剛經過的一位洋教師拍拍他的頭,說的幾句嘉許說話,竟然半點也聽不明白。
事實上,作曲與演奏分家,不過是稍多於半個世紀的事情。50年代中葉才紅起來的鋼琴家Gould,便創作過多部作品,包括巴松管奏鳴曲、鋼琴奏鳴曲、四聲部牧歌等。比他較早的Horowitz、Kempff、Schnabel等,也有不少作品存世;Kreisler的好幾首小品,至今仍為小提琴家所深愛;Heifetz甚至化名Jim
Hoyl,寫了一首幽怨動人的流行曲《When You Make Love to Me (Don't Make
Believe)》。
再往上推,19、20世紀音樂家不少都是作曲演奏雙棲的大家,例如拉赫曼尼諾夫、普羅哥菲耶夫、理查.史特勞斯,更早的李斯特、舒曼、蕭邦、馬勒、貝多芬、孟德爾頌、布拉姆斯、德布西,以至18世紀的莫扎特、海頓、克萊門蒂,17世紀末的巴赫、韓德爾、史卡拉蒂,都是著名的演奏家,現今各支主要鋼琴派別,就是以他們為源頭流播而演化出來。他們演奏別人的作品,也為自己的作品作首演。作曲與演奏不分家,一直都是西方音樂的傳統。
視樂譜如聖典的今天,嚴格樹立作曲與演奏的主僕關係,注重演奏時一音不漏、所有譜記都必須「忠實」彈出,理論上也沒有多大需懂作曲的空間,總之把音符一一無誤彈出,也就是了。但實際上,面對一份樂譜,不懂得分析句法,也不明白和聲如何演進、對位如何挫合等音樂語言的文法,演奏就自然缺乏深度與感情──此如只靠生硬地背着莎翁名句"If
music be the food of love, play
on.",卻不明所以,如何能生動演出《第十二夜》的神髓?
如今希望子女小學畢業前已考獲一定級數音樂文憑的家長,也許會奇怪巴赫竟有耐性等待長子10歲,才開始授以琴藝。巴赫着手為愛兒編訂了一套邊學樂理和聲對位法、邊學彈奏大鍵琴和管風琴的教程,令他幾年間便精通琴藝與各類樂曲的創作。經典的《平均律鍵盤曲集》便是如此開演出來,往後的貝多芬、孟德爾頌、蕭邦、李斯特等,都是通過學習這曲集來鑽研作曲技法的。現今對《平均律》「敬而遠之」的學人,又有多少有此閒暇,逐個音符理解各前奏曲與賦格是如何寫成的?原來即使把一首樂曲背得滾瓜爛熟,也可以對之一無所知。
20世紀初的幾位鋼琴大師,尚延續着這份巴赫以降的傳統。Arrau、Kempff、Backhaus,年紀尚小而能隨時把任一前奏曲與賦格,即興移調為其他的大調或小調,便是依仗對樂曲結構、對位、和聲、句法的深刻理解。其中Backhaus於25歲那年,在英國布萊克普爾為葛利格《A小調鋼琴協奏曲》演出作綵排時,露了驚人的一手:綵排開始時,各人驚覺音樂廳提供的鋼琴,調音上出了岔子,比標準的音高低了半度。為了爭取排演時間,Backhaus不待調音師來重新調音,便把整首大曲即興改以比原曲高出半度的降B小調來配合樂隊作綵排;到當天晚上正式演出時,鋼琴已調回標準音高,Backhaus又回復以正常的A小調演出樂曲。神乎其技,令樂團眾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
音樂就像語言。一場出色的演講、一齣動人的舞台劇,基礎都在於對語言本身的掌握。一位音樂家的感人演出,又何嘗不是建基於對音樂語言的深刻理解,由是每個音符、每個和弦,都知其所以然而奏出?道理簡單,可惜具備這份情操的職業演奏者,卻越來越少矣。
2013年1月2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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