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5日 星期一

雷競璇 - 流落遠方的語詞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7月14日

今年初我去了古巴,停留了一整月,這是第二次到這個遙遠、與外界很少往來的國家。

此行目的是探訪老華僑,記錄他們的經歷。中國人在古巴的歷史相當長遠,鴉片戰爭後不久就抵達,起起落落,幾經滄桑,一九五九年古巴革命前,華僑人數估計有十萬,之後走的走死的死,現在剩下不足二百,都垂垂老矣,我有點和時間競賽的況味。

在訪談中,我逐漸發覺他們的用語有點特別,在其他華人社區沒有聽聞過。最早注意到這情形,是他們稱讚我的「呂文」寫得好。事緣出發前我用西班牙文起草了一封感謝信,請一位在香港定居的西班牙友人修改好,準備發給接受我訪問的華僑。將西班牙文稱為「呂文」,我以前沒有聽說過。及後在訪談中,有幾位老僑說起當年從中國坐船去古巴時,先經過「小呂宋」,我才明白過來。我們小時候,上一輩還流行稱菲律賓為「呂宋」,閩、廣民眾最早和西班牙文發生接觸,是經過呂宋,於是有了「呂文」這名稱。後來國人的世界知識增加了,知道呂宋其實是西班牙屬地,於是區分大小,西班牙成了「大呂宋」,菲律賓是「小呂宋」。在古巴的老僑,現在竟然還是這樣說。話說回來,西班牙這個名字在近代中國也是混亂,清朝時稱之為「日斯巴尼亞」,西班牙文稱為「日文」,晚清的官文書和《清史稿》就是用這兩個詞。

明白了「呂文」之後,我就多加注意,隨時記錄,感到這些詞彙既反映了一個特定時代,也包含了移民的軌迹,這裏抽取若干談談。

古巴革命前,聚居在首都夏灣拿的華僑約一萬名,其中居住在「華區」的約三千。這裏不用「華埠」、「唐人街」、「中國城」等名詞,用「華區」,是覆蓋好幾條馬路的一個小區,對應的西班牙文是Barrio Chino。我覺得「華區」一詞相當準確,這裏不是一條街,不自成一埠,又不是一個城市,而是夏灣拿市內一個小區。現在古巴政府為了發展旅遊,刻意將華區打扮了一下,區內馬路的路牌都有中文譯名,華區也就成了旅遊景點之一,雖然住在區內的華人已經不多了。

另一個經常聽到的地方是「花旗」,台山籍華僑尤其流行用此詞,原意是美國的國旗「花花綠綠」。這不新鮮,其他地方的華僑也這樣說,但遠沒有在古巴普遍,活脫脫還是幾十年前的習慣。相類的是說「中國」或「家鄉」時,還喜歡用「唐山」一詞,自稱為「唐人」,女人是「唐人婆」。和後兩者相對應的有「唐人仔」、「唐人女」,指的是在古巴出生的下一代,也包含不會說「唐話」的意思。這些可能是美洲華僑的共同用語,只是現在還完整保留着的,只有古巴。從前古巴華僑絕大部份是男性,女子十中無一,因此,和「土女」結合,相當普遍,唐人仔、唐人女也就混血居多,相當一部份屬於黑皮膚。

上文提到現在夏灣拿華區的街道有了中文名字,這些名字都是「標準中譯」,可能是中國駐古巴大使館提供的,老僑則另有一套叫法,是根據廣東話特別是四邑方言音譯的。例如華區中心有一條街名為San Nicolàs,現在闢作步行街,標準中譯是「聖.尼高拉斯街」,老僑稱為「生呢哥拉街」,Zanja現譯「桑哈大街」,從前叫「生下大街」,Cuchillo現譯「谷奇瑤街」,老僑稱「咕至佑街」,等等。最妙的是Dragones和Campanario兩條馬路,現在分別譯作「德拉貢乃斯街」和「甘帕納里奧街」,以前可以叫「拿拉貢呢街」和「甘吧拿廖街」,又可以叫「龍街」和「鐘樓街」,「龍街」是意譯,「鐘樓街」是因為這條街道有座教堂,其上有大鐘樓。兩相比較,新譯一板一眼,以前的名稱倒顯得活潑有趣。

同樣的差異又見於古巴城鎮的稱呼,以前華僑遍佈全島,所以差不多大城小埠都有中文名稱,我在古巴時蒐集了一點,回到香港後查看用照相機在當地翻拍的舊報紙,又留意到一些。例如古巴島最東部有Santiago de Cuba,是第二大城市,卡斯特羅搞革命,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從前西班牙人統治的領土有幾個地方叫Santiago,在這裏加上de Cuba以資識別。現在的標準中譯是「聖地亞哥德古巴」,但老華僑稱之為「山爹古巴」或「汕爹古巴」。又例如中部城市Ciego de Avila,仔細讀起來有七個音節,標準中譯是「謝戈德阿維拉」,少了一個音節,但老華僑的叫法是「舍咕」,取其前兩音,以簡馭繁。再例如Cienfuegos,在古巴島南岸,意為「一百把火」,也是個大城市,據說離岸有石油,中國今年會派遣大量人員前往勘探。此字有六個音節,標準中譯是「西恩富戈斯」,老僑稱之為「善飛咕」,選取了頭中尾三個音,有命中要害之妙。類似的情況還很多,例如Chaparra和Jobabo是兩個小埠,人口很少,但各有一間大「糖寮」,僱用很多華工,以前分別叫「集把拉」和「荷花戶」,現在譯作「查帕拉」和「霍瓦沃」。這裏說的標準中譯名字,是根據中國地圖出版社的《世界地圖集》。兩相比較,我覺得舊地名來得別致,用起來也方便,凝聚了好幾代華僑的心思。古巴現在經濟上越來越依靠中國,新到古巴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他們用的是標準中譯名字,如果因此而令這些舊名稱消失,太可惜了。

古巴生產的煙草質量極佳,「雪茄」聞名天下,但華僑稱之為「大煙」,不用「雪茄」一詞。我覺得這很貼切,「雪茄」是音譯而且譯得不好,燃燒的東西用上「雪」字,有點風馬牛,「雪茄」原文又是英語,古巴以至整個拉丁美洲說西班牙語,不說英語。再者,有了「大煙」,「煙仔」這個我們廣東人常用的詞語就變得更為明白,長幼有序了。我這樣說不是無的放矢,煙草原產地是美洲,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後才傳播世界。英文tobacco和cigar兩字源自西班牙文,西文又源自美洲土著的發音,我們不應本末倒置,根據下游的英文來音譯,cigar在西文是cigarro,真要音譯的話也應該譯作「雪茄羅」。我認為「大煙」是個很值得推廣的名詞,抽不抽是另一回事。

在古巴,我又遇到「駁滙」和「昃紙」兩詞,都和當地華僑的經濟生活有關。「駁滙」指將金錢通過中介轉回家鄉。此地華僑絕少經由銀行將錢滙出,這裏頭有一點避稅的顧忌,古巴革命前是通過「辦莊」亦稱「金山莊」滙出,錢由莊號先寄付到香港的聯營商店,再設法轉回家鄉。古巴革命後這種滙款工作由華僑社團經辦,中國大使館負責將錢轉出。從十多年前開始,古巴就完全禁止華僑滙錢出境了。至於「昃紙」,就是我們說的「支票」,這顯然是個音譯。我在古巴訪談時沒有弄明白含義,後來翻看照片上的舊報章,在一九五八年三月十日的《民聲日報》看到一則「代郵」,內容是:「柏登家先生鑒:昨由生打加拉埠付來昃紙一張該銀二百三十元妥收勿念」,才明白「昃紙」就是「支票」,一個予人古雅之感的名詞。至於代郵中所說「生打加拉埠」,即中部城市Santa Clara,現譯「聖克拉克」。古巴英雄哲古華拉在波利維亞戰死後,遺骨運回這裏安葬,故此有「捷之城」(la ciudad de Che)的稱謂,我在古巴時前去憑弔過。

這為數不足兩百的老華僑,日常說四邑方言,其中又以台山話和開平話居多。近年中國向古巴派出留學生,去了幾千人,有些熱心小伙子到華區為老僑服務。在夏灣拿我不時碰上他們為老人家上課,教現代中文,老僑熱心學習,但都叫苦,說「北話」難懂又難學。他們是一九四幾或五幾年就離開家鄉的,當時「國語」一詞還未普及,「普通話」他們更是沒有聽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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