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日 星期二

傅鏗 - 偶像的光芒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1月1日

多年之前還在曼哈頓上班之時,在每日通勤的火車上讀過一本英國歷史學家約翰遜的《知識人》一書。此書專門揭左派知識人之醜,其中有一章寫馬克思,講到了馬克思剛剛流落英倫之時的許多生活細節。普魯士警察的一份報告說,家裏所有的家具都是殘缺的,結着一層厚厚的灰塵,馬克思晚上會客常常整夜不睡,白天則在客廳的沙發上呼呼大睡。不久他與夫人的婢女Lenchen生下一個兒子,這位人道主義的鼓吹者先是主張把私生子送往孤兒院,可是燕妮帶來的貼身婢女意志堅強,堅決不同意送孤兒院。馬克思搜索枯腸,想出一個主意,他要尚未結婚的恩格斯冒領生父之名。為人誠實,注重友情的恩格斯居然同意了好友的這個主意。

這位私生子生於1851年6月23日,全名是Henry Frederick Demuth,從母姓,小名為「Freddy」,最後安排給一個工人家庭領養。弗雷迪被允許來看望母親,但不許走正門,而只能從後門到廚房與母親會面。馬克思一生中只在樓梯上撞見過弗雷迪一次,但沒有說任何話。馬克思的女兒伊麗諾一直以為弗雷迪是恩格斯的孩子。恩格斯臨終前生喉癌,已經不能說話,但還是不甘心將秘密帶入墳墓,他在一塊寫字板上寫道:「弗雷迪是馬克思的兒子,伊麗諾還在把她父親當作偶像。」後來弗雷迪作為一個工程師一直活到了1929年。

今年夏天讀《余英時訪談錄》,余先生講到1978年10月訪問大陸時在俞平伯家裏會見了錢鍾書。當時「四人幫」倒台不久,「改革開放」剛剛起步,充滿黑色幽默的錢鍾書有點頑皮地給余先生講了馬克思私生子的故事。余先生感到有些不解,因為這個故事在西方已經廣為人知,俄裔英國學者伯林的《馬克思傳》中也提到過。所以余先生給出了一個解釋:「他是借此故事向海外的訪客表明:他從來沒有奉馬克思作聖人,也不信仰馬克思主義。」余先生還特別提到了錢鍾書講起這個故事時的「淘氣」神情。

余先生的解釋無疑是一語中的,但是我想補充的是,在共產主義的高壓政治和意識形態宣傳中生活過的人,第一次得知這樣的故事,多少會有某種驚訝。對於錢鍾書那樣的淵博之士來說,那不可能是一個信徒的「信仰幻滅」時的震驚;然而共產主義用封鎖信息所樹立起來的真假偶像,即便是對於當時再玩世不恭的知識人來說,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影響,所以第一次得知「人道主義的偉大導師」居然也會有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如此不近人情之事,難免也會產生某種心靈上的驚訝和震撼(shock)。「淘氣」的神色也顯示了驚訝過後的某種「黑色幽默」。

共產主義的偶像是用「世俗宗教裁判所」建構的一種虛假空間,然而虛假的偶像仍然有其強烈的光芒,就像聚光燈直照之下會讓人睜不開眼睛一樣,也像柏拉圖的「洞穴人」首次看見了光明反而一時不知所措。只有在一個經過自由信息除魅的真實空間裏,即便是偶像也難以擁有刺眼的光芒。所以華盛頓與黑奴也曾有過私生子,但是由於華盛頓頭上的光環不像馬克思在共產國家裏那麼光芒四射,因而人們得知後並不那麼驚訝。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