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電影Orlando(1992)裏,Tilda Swinton飾演的主角Orlando沉睡數天後蘇醒,身體由男子變成女子,她對鏡自照,說了一句Same person, no difference at all. Just
a different sex。如此的性別轉換,來得毫無痛楚,然而在真實世界裏,一個人要改變性別,卻是萬難加身。跨性別(transgender),不單是身心關口的跨越,還是躍過一個由各種社會制度編織而成的羅網:就業、婚姻、生養等人生大事,以至生活日常的細碎小節,每走一小步,都需要堅定的力氣。
難得勝利的背後
終審庭判詞一下,宣告了變性人W爭取婚權的最後勝利。隔着電話的她,向公眾剖白心迹,笑說自己終能抬頭做人,與男友執手成婚,聲音裏透溢一種柔細堅定,微小而煥發的喜悅——然而大眾看不見聲音背後的靈魂,多年來,身受的摧折,「電話訪問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她那時臉也白了。訪問未開始,心已跳得很厲害」。W的多年戰友,跨性別人士Mimi說,「其實她已經歷了很多」。醞釀自二○○八年, W於二○○九年正式向法庭申請司法覆核,挑戰《婚姻條例》,力爭變性人結婚權利。五年間,歷經原審及上訴的兩次敗訴,最後戰至終審法院,一路走來就如穿身荊棘叢中,「這五年,她都結不了婚,受的壓力很大。當初沒想過要拖這麼久的,想到《婚姻條例》是錯的,要贏都不是太難,如果有個案例,就一天光晒。怎知最後拖了五年」。年復年的程序磨難,耗損心志,然而無路可退,「當你做了就要繼續。最初沒想過要這麼久,但如果不繼續,就是等於判了自己死刑」。
多年的視死如歸換來難得勝利,然而勝利者卻隱身話筒後,退到鎂光觸照不及之地,瑟縮發言,「好多人要求她和男友兩個人一起見傳媒,其實是不能的。她的男友同意她(爭取婚權),但不等於她男友的朋友不會笑他,因為站出來會受到很多壓力、會被取笑,說原來他的女朋友是一個變性人」。在日光下輕鬆步行的人,無法了解光線對某些人的炙燙致命,「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麼她不肯站出來,因為歧視實在很嚴重。她不一定想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掀出來給大家看。你肯定他的男友的朋友不知道她是變性人?即使是愛人,也不會跟人家說,『我很愛我的女友,她是變性人』,這些人,全世界億中無一!」Mimi說。
低調勝利 贏得克制
事實上,這次勝利,並非顛覆制度、易俗立新的大改革。在香港,於任何國家的認可醫院完成變性手術後的變性人,憑醫生發出的手術證明,便可於入境處申請更改身分證性別,再全面改變身分,如護照證件、考評局證書、保險、銀行戶口等。不同範疇下,變性人接受手術後的性別身分一般而言都已被默認,只有以原生性別為男女性別定義的《婚姻條例》,才真正挑戰變性人的新性別。判詞指《婚姻條例》把性別準則僅限於固有原生的生理因素,等於剝奪變性人的婚權,違反受《基本法》第三十七條保障的婚姻自由和自願生育權利,以及《香港人權法案》第十九和十四條所賦予的婚姻權和對私生活的保護,故裁定W得直。
判決確立了變性人的結婚權,同時也隱含了對性別身分和婚姻制度的反思。判詞指,性別身分不單只是生理,還包括心理及社會元素;而婚姻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在歷史中經歷深刻變化,繁殖的重要性亦已大減。如此論調,不禁令人想入非非,與同志婚姻一氣聯想。然而代表律師韋智達卻一錘定音,否定案件會為同志婚姻鋪路。就這種高度謹慎,Mimi解釋,「贏就贏,可以講,但只說案件的論點就好,不要增加其他人的反感。」一字一句,都得小心克制,生怕牽連一寸半尺,激起批評;即便是W在訪問中感謝天父護佑,亦怕有宗教人士出來反對,「終審法院沒有說過因為上帝的原因而令她贏呀!」這般憂情,恍如驚弓之鳥。
如何低調無聲,卻也擊起社會千漾萬盪。數天前,幾十個宗教團體以「捍衛婚姻 維護家庭」之名聯署登報。數份大報整整一版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砌成高牆。婚姻是一種社會制度,制度能輔助人的存活,亦會凌駕人心,把主體窒息或驅逐。看着聲明文字不禁想到:一切在制度以外的,就是攻擊?
漫長的性別跨越
判決一出,不少人恐怕將令變性成風:同志會變性結婚、女人會變性換丁權。身為過來人的Mimi好生無奈,「其實要經過一個很漫長的評估,他們知道嗎?」根據跨性別資源中心資料顯示,目前在香港的變性人人數約為二至三百人,約一百人在香港政府醫院完成性別重建手術,其餘則在泰國、英美等國。香港的評估程序沿用了WPATH(World Professional Association for
Transgender Health)指引,當一個人認為自己的性別出現問題,他/她需要經過多方面的精神和心理評估,直至被界定為性別認同障礙(gender identity
disorder)或性別焦慮(gender dysphoria),即個人的心理性別與生理性別錯置,像靈魂住錯軀體。Mimi說,評估程序各有不同,「不是個個都過得到關」。極嚴謹的評估不但把偽裝者區辨出來,也讓有意變性者徹底思索個人的選擇取向,「就如一個摸索的機會,當你以為自己是,但真的要長時間用你desire(渴望)的性別身分去生活,你可能會縮沙。我有個朋友想bypass(繞過)程序,自己去泰國做手術,臨入手術室前,卻嚇得走了出來」。
一般而言,評估過程最短需要兩年,在通過心理評估後,跨性別者便會接受荷爾蒙治療、真實生活體驗甚或語言治療,讓身體和心靈都能逐漸轉換成另一個性別,最後轉介到外科部門排期接受性別重整手術(Sex Reassignment
Surgery),由內而外蛻變成屬意的自己。面對如此繁複、危險又刺痛的過程,不少人總愛問:「好地地,搞咁多嘢做咩?」然而,那種身心錯置的痛苦,不為外人道。
眼前的Mimi,比生為女身的筆者更纖細嫻靜,喜好打扮。一個人如何展示和表現自己的性別氣質,不單是根據生理特徵,而是由生理、心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互為交錯地模塑,在不同的社會處境下表現出的性別身分亦有微妙的轉換和差異。然而,何不在外表上表現為所屬意的性別就好,何以必定要動刀?事實上,不少尋求變性的人,對自身的身體性徵都有一種厭惡,認為難以接受,故希望以手術方式得到解放。Mimi解釋,跨性別人士有三種狀態,分別是pre-op、post-op和non-op,前兩者是手術前後的變性人;non-op,就是選擇不動刀的人,「不動刀有兩個原因,一是身體受不了,二是太害怕」。然而,香港政府現時不接受沒有進行變性手術的人更改身分證的性別,「如果你決定當non-op,在香港的確很難生存。若拿了身分證出來,就死了。你的身分證和presentation(表現)是不同的,出街永遠被人眼望望,受的壓力也大很多;你要令香港人接受這事,很難很難」。
蜉蝣之生,鋼鐵意志
跨性別,不單是生理、心理的轉換,還要跨越每種有形無形的、滲透生活細節的社會制度。Mimi的蛻變,蛻走了事業、家庭和親人,但她說,現在比以前,開心很多,「我年紀較大,小時候沒有接收到資訊,不夠膽表露,也不知道如何表露,很多事都是要藏起來;那時很孤立的,我不知道有什麼問題,也不知道應該問誰,無路行的」。無路可走,就走上了社會為人們安排設計的路,數十年來,埋藏自己,「家人不斷介紹女生給我認識,他們有個期望,就是要我結婚生子;介紹一個又一個,最後你也是跟了正常人都會走的路」。
人生就到一個位置,他倏地醒悟,決志回歸生命本源,選擇經歷一整個漫長的重整程序,一步一步,直至完成蛻變,「我不止受一刀,做手術也做了N咁多次!」難道不怕身體損耗?「我們預計得到,不會很長命。」Mimi說,由於變性人依靠外來荷爾蒙為生,對身體器官,特別是肝臟,都有壞影響。縱使體膚疲損、身受歧見,但她毫不後悔,「你在痛苦中生活,生活着另一個人,不是你自己;另一條路就是活出你自己,但可能會有其他副作用,可能會短命一點,都是你的選擇」。
「有些人不能理解心理問題,說好驚短命,整天要求很長命,但對我們來說,長命又好短命又好,如果你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這樣辛苦,一百歲命又如何呢?」
在這些跨性別者身上,雕琢着對生命的義無反顧;這些動人部分,卻總被畏懼掩蓋。但願我們有雙透視他者心路的眼晴,好讓人們不會因未知而恐懼,因恐懼而傷害。
答
Mimi(黃欣琴),W小姐親密戰友之一。積極爭取跨性別人士權益,現為黑天使音樂劇團總監,曾以W爭取婚權的故事為藍本,製作香港首套以性小眾為題材的音樂劇《美人魚之夢》。她亦是跨性別人士,由男變女。
問
阿離,寫字有時。經常把西蒙波娃說的Biology is not
Destiny,放在手邊。
文 阿離
攝 葉家豪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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