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6日 星期日

生活達人:蜘蛛仔重鑿獅子山精神

星期日生活   20141026

掛幡

 拆幡

登峰達人蜘蛛仔(林俊源攝)

【明報專訊】這不是一九七九年的獅子山下,是二○一四年的獅子山上。人們不再在山下唱歌,人們決定要爬山上掛幡。

掛幡的人有十四個,ABCDEFGHIJKLMN,香港人,二十至四十歲,廣東話都帶點懶音,都識唱《海闊天空》,都有facebook帳戶。

他們有些互相認識有些不,花一個星期組隊分工買布上漆,夾手夾腳做了這塊八米乘二十六米的「我要真普選」大直幡,其間爭拗過標語的用字,心火盛時彼此說過些髒話發泄。

最後於周四上午十一點幾,正式將直幡懸掛在獅子山的峭壁上,面向了這一整代的香港人。

事成之後,匿名的十四壯士在YouTube發了短片承認責任,自稱為「蜘蛛仔」,是「普通到震的香港人」。

朝來暮去,這塊大標語屹立在山面向香港二十四小時後遭拆掉,ABCDEFGHIJKLMN各自在電視上看着消防員再走一次他們前一天的步伐,然後把直幡收回;很多人看着直播唔捨得,但他們看着卻笑了。

記者給蜘蛛仔打電話:「咁快拆咗,我直頭想喊。」蜘蛛仔:「拆咪拆囉,唔使傷心,無論咩地方,都可以再掛起真普選。」

記:「例如?」蜘:「晾衫架、課室壁布板、或者,額頭囉。」

是的,每一個香港人,都是一座獅子山。

14個蜘蛛仔的力量

周四清晨七點,一行十四人集合,八點半上到獅子山。直幡重十公斤,游繩每條長六十米,各人屏息靜氣,投入工作。那朝天陰潮濕,風很大,石頭上鋪了一層水氣,必須小心行事。五個人逐一游繩峭壁,慢慢將布邊的繩索扣好,當直幡抖出了頭兩個字「我要」時,行山友開始多,有人議論紛紛。蜘蛛仔繼續沉默,謹慎行動,另有幾個幫忙拍攝短片的人,則在對開山頭記錄他們的一舉一動。
當直幡揚出了大半時,十四人中唯一一個有帶自己手機的蜘蛛仔,忍唔住手在獅子山上開了facebook,一看,大驚,喊了出來:「嘩!出嚟啦!」他首先見到何韻詩share,再往下看,發現不得了,整個page都給獅子山上洗版了。「我哋好滾動,好振奮,那一刻才覺得我哋應該做對了事,我哋想幫大家打氣,似乎做到了。」

「作了最壞打算」

過程本來順利,直到十一點左右,標語快要懸好時,他們卻收到風指有人報警,山下有大批警員正朝山頂進發。「那一刻開始驚,有人仍在標語的最下面,未爬上來。」Andreas說,他們憑常識認為,若來不及撤退,起碼不要讓警察看見他們觸碰任何標語或繩索,至於刑責,原來他直到事後上facebook才知悉:「睇到話係坐三個月及罰款三千蚊。」他把「及」字拉長,問他之前十四人有何共識,他說:「作了最壞打算,但不代表企喺度唔走畀人拉呀。」

下山時,被阿sir問,真係驚

Andreas是其中一個負責繩索安全的人,因此他要留到最後待攀山者都爬上來了才能離開。但彼時警察已經在下包抄,十四人各自完成自己崗位的任務後,便無聲離去,彼此不打招呼不作眼神交流。當他孭起背囊走下山時,中途便遇上三個軍裝兩個便衣,正正打一個照面,阿sir問:「你係咪掛banner嗰個?」Andreas說:「我嚟行山。」此時另一個頂着肚腩、手上拿住攝錄機的便衣喘着粗氣說:「唔好再爬上去啦!那邊好難上架!」

當下低着頭走掉,他說其實那時候腳抖得厲害:「斷正喎,個心真係驚。」然後一路行再碰上幾個疑似漁護署的人,互相怪責某人蛇王睡着了,令他們遲了趕來:「個個都行到塊面青晒。」接着是一大班記者,六七架電單車,還見到剛才在山上碰見過的行山友,他頭也不敢抬。

掛幡過程 有驚有險

十四個蜘蛛仔,Andreas是代表。YouTube那段承認掛幡的短片,裏面穿蜘蛛服的人便是他,因為兩個他說話都有懶音,所以容易認。他也真有點怪責自己:「的確有人話段片講嘢有懶音,早知學好廣東話,講咗咁多年都係咁。」

記者跟這個高大的八十後,一起坐在添馬公園的草坪上。他由清晨上獅子山至今,已經十幾個鐘,但看起來仍然精力充沛,其間他的電話響了三十幾次,全部都是記者的missed call:「記者真係好誇張,狂轟炸,一個普通人突然間要答咁多記者問題,好唔慣。」

這班蜘蛛仔的職業背景來自音樂界、教育界、社福界;有些是平凡人,有些是公眾可能認識的人;有些攀山年資深,有些只是喜歡行山。十四個人一星期前齊腳,其中五人負責攀山,直幡是自家製,因大家都是生手,所以有點倒瀉籮蟹:「我哋又唔係長毛!未做過咁有組織性的事。」

直幡幾隻字何其難寫

最難是要計算字體幾大,然後企企理理的用筆起草:「幅布太大了,沒有位將它平放來工作,所以一直唔sure效果得唔得。」他們用投影機把字體影在直幡上,再用筆把字體勾勒出來,然後逐個字上色,做了兩日兩夜:「辛苦到不行,我哋以為會搞唔掂。」

其間最大的爭拗是,究竟該用哪一句口號?他們想過用一些「爆」的句子,也想過用挖苦式的,例如詆譭一下梁振英,最後覺得搞一場如此的大龍鳳,卻是把梁振英送上獅山,實在是天大的浪費。

「我要真普選」就係咁簡單

「開始時我們覺得我要真普選好行(貨),後來想通了運動捱到今日,出了好多雜音,我們希望幫它聚焦,講出最原本最直接的初衷,老土唔老土不應該是考慮。我們要真普選,就係咁簡單。」

九二八催淚彈第一役 獅子山第二役

這場轟動facebook和香港的光復獅子山運動發生翌日,蜘蛛仔Andreas穿回那件蜘蛛戰衣,蹲着以政總門常開為背景,讓我們拍訪問照。原來這班蜘蛛仔本來想用V煞代表他們,但念及V煞屢被污名,最後才決定起用殺傷力似乎較低的蜘蛛俠:「我們不想帶有威脅性,不要挑機,因這個不是我們的原意。我們要用蜘蛛俠出頭,是不想把人英雄化了,大家只是盡自己的所長做些事,不斷為運動打氣。」

他哲學系畢業,阿媽經常用wechat轟炸他,給他傳什麼「為何你的仔女不應該佔中」的千字鴻文。於是這一個月來,他回到家只舉筷食飯飲湯,少說話,凡事嗯嗯嗯回應。參與獅子山一役是人生第二次昇華,第一次昇華則是九二八的催淚彈事件。那天他一邊上班眼睛沒有離開過手機,得悉放催淚彈時講了一聲:「癡線。」然後跟老闆說,他不走不行了,說着竟頭也不回。

醒了,哭了,又繼續往催淚彈走去

去到干諾道,口罩眼罩都在背囊裏,他拿着相機爬上石壆還在用手動變焦,接着砰一聲,透過鏡頭他看見一大團煙雲,腦海想的是「嚿雲邊有咁快到」,惟下一刻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來。「隻眼睜唔開,想跑都跑唔到。」此時阿牛曾健成拿着大聲公在他旁邊行過,叫中彈者不要跑最緊要定,唞一陣沒事。他用盡力把眼睜開了一條線,唯一見到的是阿牛原來穿著人字拖,一步一步行得施施然:「佢應該食咗彈,但勁淡定,鐵人,好堅。」

他的眼淚鼻涕和痰都湧到臉上的出口位,不知哪裏有好多隻手給他遞水遞濕毛巾,歇一下待回魂之後,他醒了,哭了,但掉頭又向催淚彈走去。「那一下個個都好熱血,大家流晒馬尿,但又一齊行番入去,場面超現實。」

催淚彈夜,與「戰友」客人一席話

催淚彈他連吃了幾趟,由干諾道、夏愨道,至大會堂。他說:「第一次吸完驚,第二次吸完痛,第三次仲驚你咩。」直到半夜他累了,在路邊休息,卻碰上一個平時沒兩句的工作上的客人。兩人打個招呼,在滿是硝煙的戰場上,那人竟然說:「我好欣賞你啊,想送你一本周保松的書。」而他回說:「他新出那本書我買了,你留着送給其他人。」

無知才恐懼 「真係覺得香港冇問題?」

他當售貨員,佔領運動開始後,他看着客人買東西時,心裏有聲音在喊:「我仲響度賣嘢?香港人的消費還不夠多嗎?點解我仲響度賣嘢畀人?」然後他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我氹客人落去佔領區睇,無知才恐懼。有大陸客問Sogo係咪好危險,我誘導佢,畀資訊佢,叫佢行落去睇,影幅相都好。去到你就會明白。」

蜘蛛仔Andreas說,有時他也很迷惘,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上可如何立足:「我應該點行落去?有朋友做地產撈得好,有錢租樓,生活舒服,但生活係零,只有打機。」而他自己一個月賺萬零蚊,個個月都只是剛剛夠,生活往上的流機會毫不樂觀。「在獅子山上一刻,我真的在諗什麼才是獅子山精神。大家咁樣捱,但大家得到的是什麼?我哋真係以為香港乜都有?我哋真係覺得香港冇問題?」

拆掉無所謂 直幡已經遍地開花

「我要真普選」這幅十層樓高的標語,在獅子山上始於二十三號十一點幾,終於二十四號一點幾。十公斤的重量、二十六米的長度,給消防和民安隊人員移走後,塞入一個超大黑色垃圾膠袋裏。十四蜘蛛仔事後發表宣言,他們說,聽聞標語感動了香港人,但同時香港人的支持也感動了他們。

獅子山上的直幡給拆掉,那便讓直幡在香港每一處開花,在你的窗台上、T恤上,背包上、額頭上,因為每個香港人都是一座獅子山。

文 鄭美姿
圖 林俊源、資料圖片
編輯 蔡曉彤 

2 則留言:

  1. A very touching arti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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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霑叔當年並沒有說出香江名句是甚麼,現在真相大白了,這就是:我要真普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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