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10月12日
【明報專訊】佔中第十一夜,月正圓。添馬公園的盡頭,站滿了舉目觀天的年輕人。可惜密雲滿佈,月色躲藏,人人臉上都難掩掃興之情。轉身離開之際,卻瞥見一個男生,躺在草地上,仰望星雲,輕聲哼唱:「明月光,為何未照地堂……」歌聲不算動聽,卻應景。
回到夏慤道,台上講者力竭聲嘶,痛陳政府不是;台下仍舊人影散亂,有人側耳傾聽,但更多人選擇盤踞馬路一角,自得其樂——路壆旁,校服女生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彷彿要看穿手上筆記;瀝青上,黑衣少年三五成群,圍圈而坐,時而靜默,時而嬉笑,時而拌嘴。兩星期前的金鐘,是香港命脈所在,乃成年人的世界;當下的金鐘,是青春革命的源頭,由年輕人畫下邊界。
這陣子,聽見許多人說,新時代已經來臨,雨傘運動的主角,由始至終都是年輕的一代。他們之所以撐起雨傘,流連街頭,除了是奮身抵抗政權,更致力以行動向上一代說不。因此,中年十死士就此湮沒人海,三子被迫消失於視線,就連日前陳日君抨擊學生「行錯路」、「愚蠢」,也換來黃之鋒義正詞嚴,高聲反駁:「樞機爺爺,時代已經不同。」
時代已經不同。過去兩星期,走上街頭的,盡是幼嫩臉孔。他們自發行動,不要組織,不要領袖,更不再奉大人的信念為真理。廣場上,他們怕李柱銘、戴耀廷、陳日君越俎代庖;飯桌前,他們厭惡父母、大姨媽、四舅父高壓管治,動輒使出十二道金牌。
一場運動,兩代裂痕,不知擘開了多少家庭。
然後,有心人發起「給爸媽的信」行動,鼓勵年輕人掏出真心,親筆疾書,寫下難以宣之於口的萬語千言。「平時喺課室叫學生寫嘢,佢哋實交行貨。」發起人Indie坦言。另一發起人阿Lo接着說:「但估唔到收到嘅每一封信都有金句。」隨意翻揭學生信件,果然讀到發人深省的句子——「也許您現在覺得我們阻礙了他人的道路,不過馬路不只一條,如果我們不爭取,以後的路就只有一條」。動筆的,是一個年輕女生。
佔領的第十一個晚上,筆者跟阿Lo和Indie走在寬廣的馬路上,收集年輕人們給爸媽的信。明月光,照出的,原是一代人的集體心事。
「給爸媽的信」角度年輕,但兩名發起人其實不算後生。一頭金髮的阿Lo畢業數年,現任職製作公司;西裝骨骨的Indie年長幾年,現從事教育工作。兩人離開校園多年,佔中開始後,卻一直思考如何與學生同行。阿Lo每晚到佔領現場留守,「係擋過催淚彈嗰批」;Indie沒走那麼前,卻嘗試捫心自問,「件事發生到呢個stage,我哋其實可以做啲乜?」
於是國慶日下午,兩人在WhatsApp即興談了兩個多小時,碰撞出不少有趣點子。「初頭想寫封信畀梁振英,又或者寫畀世界各地的人,之後諗不如回收膠樽啦,要大家寫少少東西,塞入去,好似漂流瓶咁,在佔領場地飄吓飄吓,最後都係交畀梁振英,又或者世界各地的人。」阿Lo回想意念,一臉興奮。但當日的衝勁,實質夾雜無奈,「其實當時都係畀少少嘢自己做,等自己無咁被動,無咁無力啫。」
「不過國際媒體都知(香港情况)啦,再話畀佢聽乜嘢呢?」Indie續說,「所以與其對外講,不如都幫坐喺度的人,諗清楚自己做緊乜嘢啦。」兩人因而構思「給爸媽的信」,希望大家用寫信整理思緒,再將心中所想轉告父母,化解兩代分歧。「最緊要夠touching,因為感動人的東西最容易spread開去,大家會有共鳴。」最終,阿Lo透過舊上司林日曦請來在《100毛》雜誌工作的手足,用幾個小時,就設計好標誌,印刷好信紙,約齊了幫手,當晚一行十人走到佔領現場,講解意念,派發信紙,然後拍照記錄。一星期後,兩人手上已有上百封信件。
這手中信 分量重千斤
活動原希望年輕人交信後,會用手機拍下父母讀信的情形,但阿Lo發現,別說要父母讀信,許多人連將信親手交到爸媽手上,都覺艱難。「在銅鑼灣遇上一個女仔,一見到我就話『啱喇,你嚟得啱喇,我尋日先同老竇嘈完。』」女孩隨即展示手上傷痕,說是爭執期間,被鐵閘撞傷。「終於佢寫了封信,同爹哋講對唔住,話發咗佢脾氣,想叫佢唔好擔心。不過,她最後都唔敢交那封信。」
寫信難,寄信更難,大概因為兩代之間,夾雜太多的誤會、太多的不解。阿Lo每天收發信件,從中發現一個共同現象:「人人的阿爸阿媽,都認為自己仔女係被煽動的!所有人都係咁講。點解咁一致呢?我真係唔明囉!」Indie笑着補充:「佢哋唔係好相信有人會自己諗嘢的,哈哈哈……」因此,他們接觸過的年輕人,大部分都不被家人認同。但少年們一於少理,繼續堅守街頭。
就連阿Lo的母親,起初也堅決反對。「本身(佔中)這個話題,係唔會在我家出現的。到催淚彈那一晚,她就開始叫我唔好再出去喇,好反對。」於是兩母女展開連日拉鋸,「佢不斷send文章畀我睇囉,又話美國控制呀,又話『個個都睇我哋中國唔順眼呀𠵱家!』」阿Lo啼笑不得,還要應付父親的突然來電,「第一句就問『佔中係咪好好玩呀?』又話咩其實共產黨咪幾好。但明明我就知道阿爺以前被人批鬥過……」阿Lo氣憤,但又理解:「可能佢哋曾經suffer過一些事,驚咗呢個話題。」
到「給爸媽的信」正式開始,母親才有轉變。「我send番一些學生的信畀佢睇,想話佢知,這件事純粹想感動人,唔通咁都有錯?」結果,翌日母親用WhatsApp錄音激動回應,「我總算無生錯你!」分歧就此解開。「我阿媽係好鬼浮誇的。」阿Lo咧嘴而笑。
不退一步的堅持
9時許,明月高掛夜空。我們沿夏慤道行走,派發信紙。阿Lo喜歡找看上去比較年輕的,「同自己年紀差唔多的會尷尬。」結果我們繞了一圈,就原路回去收信。第一個寫好的,是在紅十字會附近,正倚坐石壆的Simon和Melle。
兩人都是大學三年級生,留守多日,父母同樣反對。「衝公民廣場嗰晚先第一次留守。返到去,屋企人完全估唔到我會參與這種活動,反應好大,問我點解要咁樣做。我就喊晒,唔敢望佢哋。」Melle的笑容,帶着苦澀。「之後佢哋好強硬,話我再出嚟,就唔會再理我……不過我最後都係照出。」她認為,摩擦源於父母對自己的輕視。「你們說抗爭這種事情應該留給有能力的人,但我很想跟你們說,這種事情與能力無關。」Melle在信紙上寫下如此一句。
並肩而坐的Simon,家裏鬧得一樣僵。「佢哋知我有去,最近除了『食飯喇』,都無乜同我講過嘢……(心情如何?)咁都好嘅,唔使佢煩!」微皺的信紙上,他寫字不多,但態度堅持:「你們可能會唔認同,但希望你們會理解。」Simon說,父母看重現實,質疑他「改變唔到中共」。但他仍然執著,全因要爭取未來:「他們過安逸的生活過得太久,有樓有工,想要的東西都已經到手。但大學生呢?一出來就要揹十幾廿萬的loan,買唔到樓啦,生仔又要同人爭學位,我們真係睇唔到未來。」言語流露年輕人獨有的悵惘。「上一代或者覺得我們阻住他們搵食,但我覺得人唔應該就咁為啖飯、為五斗米折腰。」迷霧散去,男生的眼神回復澄明而閃亮。
上一代也許難以明瞭,何以年輕人願意犧牲青春,告別安舒,流連街頭。我跟阿Lo、Indie走到大台附近,遇上John及同行的三名朋友。四人20來歲,已經出來工作,但這幾天下班後,卻堅持相約在金鐘,原因是為了「下一代」。「我唔想第日有小朋友,要同佢講,當日你阿爸龜縮喺屋企,無出到街。我未必要企最前,亦未必好似其他示威者咁叫口號,但會坐喺度靜默,而沉默都係一種對抗。」John說得認真。身旁的Paul微微點頭,沒半點猶豫:「你唔能夠望住學生去為社會犧牲而袖手旁觀。」
那一夜,月光流瀉在夏慤道上。一路上我們跟許多不想喝湯的年輕人談過。大部分人想法清澄,意志堅定。有人為了上街,跟父母鬧翻,例如坐在紙皮上溫習的阿芝。「出嚟第一日開始,我爸就嬲咗我囉,𠵱家勁憎我,一句嘢都未講過。」她是中六生,明年要考公開試。「佢係發晦氣嗰種,我一話出去,我媽就會嗌『快啲阻止佢啦!』跟住我爸就會話,佢要出去死咪由佢死囉!」稚嫩的臉上,只剩下一記慘笑。
夏蟲不可語冰,於是有年輕人選擇迴避。「要講一定講得掂的,但唔想有咩麻煩嘢囉!畢竟除了父母,還有好多親戚,他們反對得更激烈。」在海富天橋下靜坐的Dick笑言,自己已經在facebook unfriend了所有親戚。「驚有摩擦嘛。我平時都會post嘢,費事佢哋見到又說三道四。」朋友可以unfriend,但親戚總不能斷交。「都怕成為茶餘飯後嘅話題,第日見面就濕滯。」兩代之間,像雞同鴨講,又像螳螂面對蟋蟀,無言以對,自說自話。
父母不願子女置身危險
當然,天下間沒人想做天安門母親。上一代之所以激烈攔阻,許多都源於安全考慮。坐在行車天橋上的Tina知道母親擔心,所以一直隱瞞:「我話去同學宿舍屈蛇,呃咗佢出嚟。但出得多,佢都估到。」自此母親千叮萬囑,「要我帶多啲器具去,遮呀口罩呀,帶多幾個去」。母親默許,但父親一關更難過。「到𠵱家都無同爹哋講。佢平時好擔心我,連我去camp都會勁驚,莫講話上這種場面啦。佢應該會鎖住道門,唔畀我出街。」呂大樂在《四代香港人》提到,戰後嬰兒為人父母後,都傾向基於以往的社會經驗,緊密監視年輕一代。父母擔心子女安危乃人之常情,但界線設在哪兒,背後恐怕藏着需要整代人思考的問題。
雨傘運動青春煥發,但上一代不也曾經年輕?是時間讓他們遺忘初衷,抑或兩代人之間,始終隔着無可踰越的縫隙?這成為了許多現場人士心裏的問號。「我好細個的時候,八九六四,他們都帶過我上街遊行。到今日,他們就選擇短淺,覺得而家生活到咪得囉,唔好搞咁多嘢喇。」對於父母的轉變,坐在馬路中央的阿茵大惑不解。「請你們再拿出當年的勇氣,不要再作沉默的一群,沉默是等於幫兇。」無奈以外,她寫給父母的信,依然懷着一絲希冀。
反智的上一代?
言談之間,許多年輕人都提到CCTVB。運用媒體的習慣,似乎是兩代分歧的另一個原因。跟友人圍圈而坐的林同學分析,「佢哋個年齡層係用WeChat,唔睇facebook的,所以有好大分別。我爸跟得好貼,會問我有咩facebook專頁好睇,即晚like晒,但我相信好多父母都唔會咁做,他們始終比較抗拒去融入呢個新時代。」旁邊的Emily搶嘴,「大家對網上資料的睇法好唔同,例如律敦治產房張圖,個個都手痕轉載!他們覺得資料的真偽唔重要,個信息最重要……」再旁邊的Kaye說得更激動,「所以咪唔明囉,這個是一個群體的反智喎!」
有的學生比較幸運。讀大學一年級的Bianne在信中稱讚母親:「最意想不到係佢都出來,身體力行。通常上一輩的人,尤其阿媽會話,『細路咁危險,咪出嚟喇!』但佢就係咁塞錢畀我,叫我買物資過來,又同姨媽一齊嚟睇,好難得。」母親支持運動,Bianne有時會反過來勸她回家。「我成日問佢攰唔攰,攰就返屋企。到夜晚黑就會叫佢走,因為佢精神一向麻麻,驚佢有事,哈哈!」小妮子笑得燦爛。
那夜,筆者翻閱了無數本難念的經:大人講究現實,年輕人追求理想;父母怕危險,子女認為失去公義的社會更加危險。你一言我一語,最後各自回復必要的沉默。
而對年輕人來說,更矛盾的,在於他們之所以能夠獨立思考,又有餘暇追求理想,恐怕全因為上一代踏實做人,用雙手取代腦袋。「如果唔係爸爸媽媽咁樣培育我哋,我哋就唔會讀書比佢哋多,有自己的諗法。所以,都係要多謝自己屋企……」大學生阿樂,吃着消夜,淡然地說,「既然係咁,都無需要去改變任何一方的意見,唔一致咪算囉,都無咩好講。」語畢,再次沉默。
明月光,照地堂,兩代人,shall we talk?
文 阿果
圖 胡景禧
編輯 胡可欣
Vic:台灣朋友的慧言:誰說參與香港佔領運動的年輕人是被有心人利用了?為什麼不是反佔領的老年人被人利用了?統計顯示,詐騙案的受害人以老人家居多。
"雨傘運動青春煥發,但上一代不也曾經年輕?是時間讓他們遺忘初衷?"
回覆刪除上一代在年輕時鮮有關心政治問題, 沒有甚麼初衷, 不存在遺忘初衷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