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星期日現場:什麼組織?如何預謀?

星期日生活   20141012

(一)反佔中者佔「鐘」

【明報專訊】疑問:佔領運動由「佔中三子」帶領?

答:我完全反對佔中。「癱瘓中環」的手段和「爭取真普選」的願景有什麼關係?嘥氣。佔中只燒到一班不關事的人,很absurd(荒謬),我決定不會落場。

的確,我反對人大落閘、反佔中,但支持表達異議的聲音,支持學生罷課。其實,無論如何爭取,北京應該早已有萬全之策。我思考良久,看不到出路,香港人根本無力抵抗,只能坐以待斃。那我將來應該如何生活?我半自嘲地想:可以作紅歌於TVB播吖,或者匿名放上facebook,諷刺2047年的香港也可以吧?

聽到開槍,能不走出來嗎?

「佔中」於928日啟動了。這種無力感仍一直纏繞着我,直至有消息指警方將會開槍清場。

拿出槍來了,港共政府要「曬冷」。全身血氣直湧上腦,哭了。點解政府咁對我哋?心裏有的不是悲痛,是憤怒。我還能不走出來嗎?

我執好一袋「架生」:醫生口罩、乾糧、水。在facebook一看到警方舉旗放催淚彈的消息,立即出門。腦海中的梁振英,正在張牙舞爪,飛咬香港。橫豎無出路,我用身軀擋子彈,有什麼所謂?已到了決戰時刻,他敢射,我敢擋。我沒遷怒於警方,但政府的滅聲手段,令我不得不站出來。

站在金鐘干諾道中天橋頂,發現警方左右夾攻,近中環的橋尾位置,站滿一排又一排防暴警察,示威者紛紛聚在橋頂,與警方對峙之間的數米,只得小貓三幾隻。而我變成其中一隻。

對峙至晚上11時多,開槍傳言滿天飛,大家都信了。有人信,所以走;我信,所以留。到12時,我已準備在facebook打信息:勿念。有人努力對着防暴警大叫,有的嘗試跟警察溝通。嘥氣。

警方舉起黑旗時,我站在橋邊,不斷高喊:「香港人不打香港人!」突然,一個催淚彈直飛過來,在頭頂不足兩米之處爆開,煙霧四散。群眾回以二、三、四字的粗口。我迅速往後走,到橋頂回望,又多兩粒。

之前還苦思有什麼方法爭取真普選,但政府已幫我篩剩一條路了。這佔領運動不是佔中,現在根本無人聽戴耀廷支笛吧?至少我不聽。

佔領運動繼續走下去,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出路。即使是群眾自發,始終需要一個談判代表,然而代表不太得到民眾信任:他們究竟能爭取到什麼成果?可是,路只剩一條,唔知得唔得,都要做。

文:一名藝術系學生
編輯 趙希彤

(二)暴力的界線?

【明報專訊】疑問:有佔領運動示威者想衝擊,很暴力?

答:暴力的界線在哪裏?有人說坐街很「暴力」,不讓人返工又很「暴力」。我卻認為只要不傷害他人身體,就可以了。

我一直不認同「和平」佔中。之前試過軟方法,全都無效,看看東北發展計劃,最後還不是pass了?立法會失效,唯有在外頭抗命。抗命不一定成功,但軟方法肯定不會成功。

928日,我看到運動的轉捩點——添美道的示威者開始搬鐵馬。從前警察一出鐵馬,我們就無符了;現在會在地上堆疊鐵馬,成為示威防禦網。大家突然醒覺到,原來有些rules(規則)可以破,你施什麼掣肘,我就用什麼對付你。

可惜,所謂「大會」的學聯叫人退後,連鐵馬一同棄守,好荒唐,做乜退守最重要的防線?Anyway,退了,鐵馬被收了。當刻我想:不可再被「大會」組織控制運動。

妖魔化行動者,與警有何分別?

圍堵特首辦當晚,政府說什麼短時間內安排對話,根本無誠意,但學聯又沒什麼反應,大家很鼓譟。有人終於衝出馬路了,很多人把他拉回來,甚至有糾察呼籲築人鏈防止情况再發生。衝出去就很「暴力」嗎?他們侵犯了整個運動的精神:民眾自決。跟人鏈中的人解釋時,他們說:「係係係,我哋會諗吓OOK架喇。」明顯hea你。

妖魔化「行動者」是個壞徵象。你不認同,可以理論、游說,但沒理由強拉人回來,動輒說「唔好搞事」、「內鬼」。你不是建制打造的人鏈呀,否則跟警察有什麼分別?

群龍無首之下,我們沒有任何組織的考慮,沒有政治陰謀論;有的是集體智慧、理性、共識,我於是嘗試協調兩方坐低傾。很快地,馬路上出現了三、四個討論圈,小的10人,大的3040人,商討應否佔領龍和道。我游走於不同的圈子,一見有人鬧情緒,便提醒:「都係傾吓啫。」其間,有人嚷着要找學聯代表,但其實大家早已用理性方法解決了,毋須什麼代表在場。最後理性討論的共識是:如果警方有行動,才會佔領龍和道。(其實在馬路上圍圈,不就已經佔領了嗎?)

這場運動喚醒了我們,無力感是假象,每一個人都有力量改變整個政治運動。我便擔當了螺絲的角色,亦尊重「行動者」的決定,除非發生不可理喻的事才會阻止。至於何謂不可理喻,暴力的可行與不可行,就留讀者獨立地思考,再理性地行動。

文:一名飲食界人士

(三)淆底與理性

【明報專訊】疑問:沉默的人在想什麼?

答:身為一個中上產的孩子,沒怎麼捱過苦。邏輯說,「淆底」能保護自己,與其冒法律風險去「墊屍底」,不如留命為社會做點好事吧。我常說,當完全沒有容許「淆底」的原因時,我就會走出來。這是一個很好用的藉口。

我一直不相信有真普選的可能。念過法律,就發現法律制度並不完全用邏輯達至結論,反而更多時候倒過來,將已有的結論合理化。同時我亦深知人大框架無可能被挑戰。即使中央承諾過給予普選,當人大要將它「演繹」得與基本法寫的完全不同,你也要接受。這就是「法律」。即使你多麼理性,對方強硬起來時,你根本沒法爭拗。

佔中能有多少作用?多少人會受感召走出來,有勇氣背負法律責任?我想只有nothing to lose(無牽累)的人吧,而我不是,我正享受不錯的物質生活。不過,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上街抗命,我敬佩、羨慕他們能按自己意願,行使應有的自由。我可以做的,除了叫他們小心,就是嘗試理解他們的初衷。

928日,警方的清場行動開始了,我突然接到朋友的電話,另一端哭得很凄凉,我立刻飛奔到中環,將朋友帶到安全位置。聽着他們轟轟烈烈的經歷,而我只躲在家中哭,真是慚愧。我以為香港人跟我一樣淆底,原來,我對香港人的理解很淺白,很幼稚。

一邊看新聞,我一邊思考:不上街,可以貢獻什麼呢?長久戰最需要物資,買物資需要──錢。我馬上聯絡一群中上產人士,好些有心人願意支援運動,但不欲公開身分,於是由我集資再大量蒐購物資。

我和朋友先將一車物資送到旺角,本打算再跑到金鐘、銅鑼灣,出奇地,一名義工說:「放在這裏就行了,我們會分發到其他佔領區。」

看着眼前的物資山,我質疑如何分發。

他說:「我們有義工車隊。」

足夠嗎?「大約50輛。」

我呆了一呆,問:「師傅不收錢嗎?」

他堅定地說:「一毫子也不收。」

「你們如何求證物資需求的真偽?」

「物資站之間會緊密聯繫,懂得分辨消息的真假。」

一群陌生人合作的力量

這種自發的、順暢而精密的物流程序和計劃,令我感到驚訝。沒料到,一群完全陌生的人,可以合作做到這種沒組織性的「組織」。

雖然不知這場運動何去何從,但我肯定,它成功將香港最美的一面展現了──不只是團結精神,更是用理智一同討論、達成共識後一同行動的互信。每一個人的理由、決定都獲得尊重,而非個別人士或組織可以控制。即使看法不盡相同,我們會聆聽,會去理解背後的原因,不只理解某人的觀點,還有他的背景、想法如何誕生等。是人與人之間的深層理解。如果有這種程度的尊重,即使少數要服從多數,我們也會明白作出某些決定的原因。

文:一名法律系學生

(四)You are not alone

【明報專訊】疑問:佔領人士是否想搞亂香港?

答:我都是香港人,也想回家繼續過富裕的物質生活。但我一直有留意時事新聞,分析過社會實在有太多不公義的事了,覺得真的沒有其他出路,必須用公民抗命去逼政府聆聽民意。當戴耀廷宣布101日「去飲」時,我早早就跟家人和公司交代、請假,亦已有被捕的覺悟。不過事情並不如期進行。

926日晚,添美道罷課集會尾聲,學生忽然重奪公民廣場!這一着太突然了,但為了保護學生,沒理由不留守吧?在公民廣場和立法會之間那條通道,十多位警員與民眾對峙,大家情緒高漲,警方都紮好馬,怕有人衝擊。

欲衝擊者被群眾阻止

我在人群中發現一位朋友蒙着面,情緒激動,揑實拳頭,一副想打人的模樣。我好怕他會上前衝擊,一旦有人受傷、流血,政府就有口實對付「暴民」。在他作勢衝前之際,我本能地一個箭步從後捉緊他,這反應大概源於佔中三子花了年多的時間,不斷宣傳用「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概念。萬一動手,得到的不會是我們想要的結果,在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裏,大家應該講道理,而非用拳頭。我寧願自己被打,也不願有人破壞「秩序」。而其他人都有相同想法,紛紛走過來制服那男子,扯下他的口罩拍照(他們說拍照點相後,下一次他就不敢再衝了)。後面一位牛高馬大的白衫警員衝了上來,捉住他說:「有人話你衝擊喎,我現在要逮捕你!」我明明剛才捉緊了他,於是上前和那警員理論,其他朋友也展示照片證明他沒有衝擊。

我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留守支援和自己政見相近的同路人,是正確的事;阻止暴力衝擊,是正確的事;反對不合理的逮捕,也是正確的事。

數百人和我一樣站着聲援公民廣場的學生,添美道也坐滿了留守的朋友。除了學生,還有在職人士、老夫老妻等等等等,學民學聯的人都被捕了,群龍無首,留下來嗌咪的,只有頂硬上的大學生和市民。

27號早上7點半,警察開始清場。警長說:「向嗰邊走啦,我哋唔想噴嘢啊!你哋都攰架喇,走啦!」我們吶喊:「你唔想,我哋都唔想架!」旁邊有位年輕的警員擅自噴了胡椒噴霧,還「嘿!嘿!嘿!嘿!」地按着自己的節拍使勁推,直至被警長拉開。一邊警察將我們推往公民廣場的方向,另一邊持盾的防暴警卻從反方向推,我們數十人夾在中間,高舉雙手,以示不衝撞,最後仍然逐一被推走。

雖然這邊失守了,但那麼多同路人在電光火石間決定留守,證明I am not alone。即使互不相識,也坦誠交心,共用物資。記得跟大家討論對香港的願景時,我差點哭,當時留守的各位都預料會被捕、留案底、不能移民,一世留港面對這個政府。

天亮了,我們仍堅守公民廣場、迴旋處、立會和天橋。沒有人走,因為我們深信一定會有更多人來支援,一定會。

文:一名文員

(五)空降重任

【明報專訊】疑問:佔領運動背後有嚴密組織?

答:警方施放催淚彈翌日(929日),是談「內鬼」談得最熱烈的一晚。我和朋友走到灣仔警察總部外的天橋,本來打算隱在人群中,想不到最後竟然走到最前,負起控制群眾的責任,一切只靠個「信」字。

一切靠個「信」字

我們一到場,便有人主動上前問:「你們是否真心來撐的?若是,麻煩坐前,要頂住『鬼』。」其實我們好淆底,四周有數十名警察,警車不停穿梭,還封了路……但既然來了,萬一有「鬼」亂衝,我就做人肉盾牌;朋友則擋人,跟他們理論,讓警方聽出我們並不想衝擊。

一坐下,身旁的A便叫我們回望,眼前十排人之中,八成是金毛紋身漢,「以貌取人」的話都不似善男信女,每當他們站起來熱身、拉筋、視察前線,都使我們精神緊張。現場鴉雀無聲,沒叫口號,氣氛詭異。後來我們決定背向警察而坐,更卸下裝備,示意不想衝擊。約11時,A要回家了,我們忽然「臨危受命」睇場。

有朋友主動做跑腿聯絡;或派物資;或幫忙回收垃圾;甚至跑到橋尾做哨兵,留意有沒有警察包抄,一有異動,便聯絡留守金鐘的人前來支援。十多位男士更響應呼籲,坐到前線,與我們一齊守護這個地方,令人感動。有留守人士上前問守或衝的問題,我們便各自把觀點拋出來討論,達成共識;或用大聲公詢問群眾,是否認同採取和平方式靜坐:不衝、不鬥、不要再見催淚彈,有疑問的可以上前一起討論。

及後,有物資站義工將大聲公交給我。應該說什麼呢?我立刻按手機,上facebook找一些談「治鬼」的文章,抄下重點再說出來,用大聲公問到「會唔會衝呀?」,大家肯定地答「不會」,我們才安心一點。到早上七時,橋上只剩下二三十人,我又累又睏,最後找到一位剛到埗、顯得精力充沛的朋友,就把大聲公交給他接力了。

現場的運作系統,根本沒固定誰揸咪,哪位義工決定站出來講話,就可以向大家作出呼籲,群眾也樂意主動幫忙、配合。大家互不相識,完全靠一個「信」字。

文:一名大學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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