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4日 星期五

陶傑 - 送別

香港蘋果日報   2014年10月24日

一九四一年,中國抗日戰爭已值艱苦年代,香港新亞書院的唐君毅,那一年才三十出頭,遇到一位智者歐陽竟無。

歐陽竟無是江西人,清同治年出生,精通佛學,是中國哲學家熊十力的老師。他本名歐陽鏡湖,在中國開設佛學院,主辦佛教雜誌「內學」──「內」的意思,是內心的修煉。日軍侵略,他將學校由南京搬去四川,名「支那內學院」,精研印度佛教傳統、梵文,編印大藏經。

歐陽竟無是唐君毅父親的老師,在中國倫理裏,是太師輩份。這一年,歐陽竟無已經七十歲,戰事危急,遇到了逃難來四川的唐君毅。唐先生後來記述:

「他要我住在支那內學院,長為其弟子,並為我安排生活。我當時不肯。他於是大怒,但在怒氣中,忽然聲帶悲惻,說:『我七十年來,黃泉道上,獨來獨往,只是想多有幾個路上同行的人。』我聽了『黃泉道上,獨來獨往』八字,便不覺深心感動,俯身下拜。歐陽先生亦下拜。」

後生向太師下拜很自然,為什麼前輩也下拜呢?唐君毅說:「這只是佛家的平等之禮。當夜我仍離開了支那內學院,上船回家。這時歐陽先生的一學生,送我上船。時霧籠江畔,月光如水。這學生倚船欄向我說:今天是歐陽先生全副真性情呈露,你將如何交代?我只有遠視江水,默然無語。」

這是百年中國文化人的傷心意境,唐先生寫得情深,歐陽大師也傷痛中有慈悲。

「黃泉道上,獨來獨往,只是想多有幾個路上同行的人」,我想起這句話,看到視頻上習近平開文化座談會,中國作家和導演共聚一堂──當然其中並無一向異見的「公共知識份子」──習總對如何文藝創作,發表高見,台下的文化人,個個恭寫筆記,鏡頭掃過去,只有瑞典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莫言,兩手交扠擱在桌上,面無表情,並無筆錄。

莫言不記筆記的姿態,在人人抄寫的環境裏,至為突出。

中國文化百年,後來確實在黃泉道上。支那內學院在「解放」後三年關閉了,熊十力在「文革」中鬥爭自殺。歐陽竟無往生早,避過此劫,唐君毅南來殖民地香港,建立新亞書院繼承香燈。「我只有遠視江水,默然無語」,不但無語,天人永隔,山河傾圮,也無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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