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黑貓 - 勿忘初衷

周日話題   星期日生活   20141012

【明報專訊】1010日,林鄭月娥與學聯暫緩對話,雨傘運動進入第十二天,各佔領區晚上出現帳篷,抗爭進入持久戰。作為一個成年人,身心疲累,思考好容易跳線:「搞咗咁耐,見好就收啦……」犬儒心態像蒼蠅般纏繞。但同晚身在金鐘,我遇到一名年輕人,22歲的鄧敏琳。


敏琳是中大學生,幾年前搞了一壇去垃圾站執剩食的NGO「豐盛」,搞得有聲有色,還拿了獎。去年7月她在頒獎台上遇上梁振英,她當面進言,希望他好好處理當時「港視發牌」事件的不公義。大家讚她有勇氣,勸諫也得體。

原來一年半之前,政府裏的開明派也對這女生另眼相看,吸納了這名女生加入一個關於剩食的諮詢委會員,至今小妮子開過五六次會,還跟隨大人們到台灣考察。可以說是「半隻腳叉了入政府」,畀着老一輩定會勸她:「留係『入面』(委會員)可以學到好多嘢,對前途有幫助呀。」怎知,鄧敏琳對成人世界的誘惑毫不動容,在雨傘運動進入第二星期,5名環保界人士辭去公職抗議,她主動聯絡那班大人表示想加入,放棄在「惜食運動委員會」的公職。

她站在夏愨道的台上說:「政府請我入委員會時,我個組織連地址都冇,只有一個臉書戶口,政府話想『聆聽後生仔嘅聲音』,但今次咁多後生仔出嚟瞓街,梁振英卻仍在YouTube發言,政府有無聽我哋嘅聲音?(眾和議:冇!)我辭職係想向位處高職的大人講,請你們不為我們發聲,也唔好落井下石!」掌聲如雷,比成年人講話,現場的反應明顯更熱烈。

認識鄧敏琳的人都知道,她不是那種「社運先鋒」,說話也不算激進。她向我解釋辭職決定:「我無猶豫,對的便要做。」包包臉上的一對大眼睛澄明堅定,叫我等容易泄氣的成年人無地自容。這種臉,這種無怨無悔,這種不擔心得罪權貴的思考方式,就是支撐雨傘運動不斷發展的養分。另一個類似畫面,催淚彈亂竄那一晚,一個少女跌坐在馬路邊,電視鏡頭前,她向手機邊哭邊說:「我返唔到學啦,但我要留喺呢度,畀全世界知道呢個政府做緊啲乜!」再另一個畫面是,旺角黑夜,一臉稚氣的女學生,面對百計黑社會拳打腳踢,她的臉上流着兩行淚,雙手仍然緊捉撐着帳棚的竹枝。

有精力唔收錢 怎叫他走?

有人問,這場運動怎收科?我會說:「你自己落現場睇吓,落夏愨道行一轉,堅持留守的,都是二十來歲,穿短褲人字拖的女生,和鬚根都未出齊的少男,他們在這裏最卑微的工作,執垃圾、洗廁所、扶人過樓梯,還要在馬路上溫書。」我語帶雙關的說:「有精力又唔收錢嘅一班人,怎會你叫他走就走?」

厭倦「老人政治」的中年人

有人以為,搞掂學生領袖就得,這也偏離事實。若你跟不同年紀不同階級的佔領者談話,得出結論是,大家認同的價值是「保護學生」、「支持學生」,那個「學生」並非確切指黃之鋒或個別學聯同學仔。事實是,不少群眾連學生領袖的名字也說不出,但對「警察/政府蝦細路」的想法非常肯定。市民往往提到,向學生扔催淚彈,有黑社會打學生,這些畫面如烙印般留在腦海中,是他們來聲援的動力。有建制中人慨嘆:「環顧全世界的學生運動,學生對政府,那種青春朝氣對着我們,梗係學生贏,點搞?」

成年人也把情感寄託在「年輕人」身上。弔詭是,表示對「老人政治」感到厭倦的也包括已屆中年的留守者。他們的思維是:「爭取了幾十年也不大成功,後生仔那套可能work呢。」坊間亦對成年人世界太多潛藏利益關係,或因顧慮太多而在政治上較保守,容易妥協而感到厭倦。我聽過年輕人這樣形容:「講嚟講去都提六四,我哋呢一代根本無感覺。」在我們老一輩耳中,這番話好難聽,亦擔心年輕人的衝動和任性會導致流血,故此會苦口婆心勸說學生撤退。但新世代對六四的感覺,並不以一種陰霾或恐懼記憶出現,是不爭的事實。

成年人參與的心態,除了是想「保護學生」,還被學生的單純動機勾起一種「羞愧」。我多次在佔領區聽到:「後生仔都走到咁前,唔通我哋大人退縮?」學生無論在訴求上,政治手腕上也未必成熟,但這種「樸拙」甚至帶點「理想主義」投射出來的一種形象,卻成為吸引支持者的元素。不少支持者說:「學生或者太理想,或者不是每一步都做得啱,但不等於政府可以這樣對付他們。」

先同情後了解

時光倒流,回帶至佔領運動出現前,多個大學民調數據顯示,香港人好現實,寧願「袋住先」也不願意抗爭。一年以來,贊成以激進手法「公民抗命」的受訪者比例,從沒超過百分之三十。但過去兩星期,卻有十萬計市民敢於違法「佔領馬路」,這個民情的突變,叫不少人跌眼鏡。我發現,來集會的人士先是受到「催淚彈」、「黑社會」事件感召來到聲援,繼而在現場跟人討論,才掌握艱澀的政改問題,次序是「先同情後了解」。

所以,今次群眾動員的情况,誤打誤撞,實踐了公民抗命模式:一小部分人先犧牲,然後喚醒了大眾對議題關注。一名原來對政治冷感的少女說:「我原先完全唔關心政改,但在金鐘被催淚彈扔中之後,感到好氣憤,我努力去了解發生什麼事,現在搞懂了。」我挑戰她,她像「時事常識問答比賽」的參加者,快而準地說得出人大決定內容:「千二票過半數」、「二至三名候選人」朗朗上口。可以說,87枚催淚彈,迅間提升了萬計市民對沉悶的政改議題的學習動機。

年輕人或許被冲昏頭腦,但成年人都被感染。在旺角佔領區的基層阿叔,遏抑多年的「正義感」被學生啟蒙出來。有個做散工的阿叔說:「見到黑社會衝擊學生,我就二話不說出嚟『頂住個棚』,要保護學生,以前我都好怕事,呢次係我咁大個仔(佢五十幾歲啦)都未試過咁勇敢。」在銅鑼灣,一名59歲的女士,甚少上街的也要來留守:「每次我想起學生被扔催淚彈,我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金鐘一名80後辦公室女郎說:「我覺得學生好勇敢,我自己都變得勇敢。」

一貫枱底談判不可處理

運動的另一個嶄新模式,就是那種「民間自發」精神。催淚彈當晚,群眾向四方八面逃跑,設立路障守住戰線,打出其「江山」。路障的開放或拆除,不是只可以由領袖話事。於是出現一些奇趣畫面:政府官員要親身到路障跟佔領者洽談,而電視畫面裏回應記者查詢「拆與不拆」,竟不是運動領袖,而是連夜守着閘口的不知名年輕人。有個說法是,以往社會運動,「大會」與「政府」會保持低調溝通,但現在決定某條通道開唔開閘,可能由一個高登仔話事。有人會說,這證明運動「失控」,但從另一角度思考,運動是屬於每一個參加者,參加者有權也有責,不能以一貫枱底政治交易談判模式可以處理。

有人在佔領區貼出「勿忘初衷」,提醒市民不要讓運動變質。現在運動進行到第二星期,時間拖延自然會出現不確定因素:內訌、分化、騎劫、快樂還是嚴肅的路線之爭、要否把佔領區縮小的爭拗,都會成為削弱運動的團結。然而「勿忘初衷」更能表達今次由學生罷課演變成一場全民運動的香港人集體心理進程。

集體「初心」

香港社會的核心價值一直是「搵食行先」,雨傘運動前幾天,香港人還忙於按F5iPhone,那時還有人戲言:「若果香港人用抽iPhone的毅力來爭普選應該會好成功。」人算不如天算,現在笑話恍惚成為事實:香港人的一種天真的情懷,抱打不平的同情心,被運動集體提煉出來了,我多次聽到有市民說:「短期掙少啲錢無所謂,我們真正要為長遠未來打算」,彷彿香港人來了一個基因變異。

近日我聽到不少傳媒界老鬼,無論是前線的還是管理層,都同意一點:「做咗咁耐人,都未見過啲咁嘅嘢。」那種語氣,不是批評也不是力撐,更多是不明白驚訝和好奇。這些資深傳媒人見慣政治風浪,熟悉政治世界的操作,平日個個牙斬斬,預言運動發展會點點點。今次我看到的情况正好是:年輕人知道發生緊乜事;老一輩的一頭霧水。可以說是,建制中人若嘗試以一貫手法處理今次局面,也會發現,以往老一套根本唔work

今次運動的關鍵,會否是回到一種對「初心」的理解?香港人被學生感動了,前仆後繼走上前線陪伴學生,但權貴的一方呢,究竟他們有多理解這種香港人今次的心理演變?只能說,解開當前困局的一條鎖匙,就取決於當權一方,是否能理解這種短短兩周、香港人被昇華了的一種集體的「初心」。

文 黑貓(雨傘運動義工)
編輯 麥少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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