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12月5日,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教授許紀霖,應「Co-China」的邀請,和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陳韜文演講。早前,許教授曾對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發表評論,引起內地與海外關注。演講當天,適逢莫言啓程赴歐領獎,許教授即從莫言談起。他認為,莫言代表了當下內地知識分子的主流……
在往中大的路上,我在鐵路車廂內的電視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莫言。他啓程去斯德哥爾摩領獎。我想從莫言談起。
批評莫言內地不刊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天,我在微博上發表了一篇〈我為什麼要批評莫言〉。人家喜事的時候我去冲喜,結果引起了微博上很多人的圍攻。這條微博被轉了3萬多次,評論有近萬條,是我發微博以來回應最大的一次。
後來為了澄清為什麼要批評莫言,我又在香港報紙發表了一篇〈雞蛋與高牆〉。莫言獲獎後,反對的聲音在內地報刊出不來,所以我只能在香港發聲。
莫言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批判性。莫言的作品裏有一種很強的中國農民的原始欲望,通過這種文化對當下的批評和反抗,這是讓我們對莫言有所尊敬的地方。但問題是,現實生活中的莫言,似乎和他的作品有很大的差距。
大家知道,他和100位作家手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稱〈講話〉)。但是有一件事,很多人可能都沒有注意到,就是去年薄熙來最大紅大紫的時候,莫言在微博上主動的、沒有人逼迫的他發表了一首打油詩,歌頌重慶的「唱紅打黑」:「唱紅打黑聲勢隆,舉國翹首望重慶。白蛛吐絲真網蟲,黑馬竄稀假憤青。為文蔑視左右黨,當官珍惜前後名。中流砥柱君子格,丹崖如火照嘉陵。」莫言說他不關心政治,對政治也不懂。但是他在現實中的表現,和他的作品好像判若兩人。
莫言坦率地承認,在作品中他是「膽大包天」、「色膽包天」,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他是「孫子」、「懦夫」、「膽小鬼」。這樣的「雙重人格」在中國是怎麼形成的,這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這和我們說的「底線」有關。
當然,莫言是不是「知識分子」,這要看我們怎麼理解。如果按照1980年代來說,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不是學者,而是作家,比如劉賓雁、劉心武、王蒙。他們繼承了19世紀俄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作家走在時代的前面,他們代表了社會的良知。但是今天,作家是不是認為他們和知識分子沒有關係了?和良知沒有關係了?他們是不是可以例外?
之所以從莫言談起,是因為如果莫言只是個案,真的不應該把他拉出來討論,這對他不公平。問題是我發現,莫言代表了今天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的主流。為什麼說是「主流」呢?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墮落。
莫言的事情被挖出來以後,很多人為他辯護。有個也是手抄〈講話〉的作家,他覺得很後悔,但是他想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去抄呢?他說,他的家族明明受到毛澤東時代的迫害,照理說他是不應該抄的。他回想說,他好像覺得手抄〈講話〉這事不就是大家一起做一件好玩的事嗎?做就做了,如果不做也許很見外。
莫言曾受過迫害
今天我們可以舉很多例子來說明,過去所說的很多底線──包括道德的底線、政治的底線、學術的底線──都在被突破。大家覺得薄熙來可怕,是因為他是個沒有底線的人,跟一個沒有底線的人在一起是很可怕的。但是今天出現的情况是,很多知識分子,照理說是對底線問題最有自我意識的人,今天卻失去了底線,底線變得很模糊,甚至不需要有底線。有個評論者,如此嘲笑對手抄〈講話〉的批評者:「我們早就放下了,你們為什麼還沒放下呢?」放下的是什麼東西?在我看來,放下的是底線。被輕描淡寫地、非常優雅地放下了,這個時代似乎什麼都行。問題很嚴重,這是時代的病徵。過去中國古代士大夫是最講道統的,道統和倫理、道德的底線有關。這些人都放下了,還指望誰去堅守呢?
在我看來,今天的中國大陸,有兩種放下底線的知識分子。
一種是「價值虛無主義者」。這種人覺得什麼都放得下,是非善惡已經說不清楚了。抄〈講話〉怎樣?歌頌「唱紅打黑」又怎樣?這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也」,充其量只是場遊戲而已。他們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方式,對待一些在我們看來和氣節有關的問題。有人為莫言辯解說,莫言當年發表《豐乳肥臀》後,也受了迫害,他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很奇怪。如果莫言是一帆風順的,我還可以理解,因為他沒有親身感受過〈講話〉所代表的極左路線的危害。但莫言是從那個左的時代走過來的人,好了傷疤忘了痛,難道就這樣輕易地「放下了」嗎?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恐怕有些東西是不能忘記的。走了一趟重慶,沒人逼你,就主動出來唱讚歌了。我發現,如今在中國知識分子當中,瀰漫着濃郁的價值虛無主義,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唯一在乎的就是:是否可以得獎,是否在市場上獲得成功。
屁股決定腦袋的人
另一種是「犬儒主義者」。這種人內心是明白人,私下聊天時比誰都明白,但是屁股決定腦袋,坐在什麼位置上就做什麼事,在什麼山唱什麼歌,隨波逐流。這種犬儒哲學如今在大學生當中相對普遍。談到現實比誰都憤青、憤世嫉俗,但是一到現實生活中,他們又比誰都主動積極地去適應自己所痛恨的體制,形成非常奇怪的人格:一方面憎惡體制,一方面主動適應體制。錢理群老師對北大、清華所代表的學生精英有個批評,他把這些人稱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因為他們非常清醒明白,自己在這個體制裏,通過什麼方式,能獲得最大利益。
今天,這兩種人在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裏已經成為主流了,這是讓我很憂慮的。底線,或明或暗地被突破,而且愈來愈模糊;雖然存在,卻不具有實際的意義,是用來衡量別人的標準。
過去孔子講「狂狷之道」。狂者,有所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今天,我們不能對所有人提出太高的道德要求,那是逼人為善。但是有個標準,在我看來不是逼人為善,而是底線,每個知識分子都應該要求自己成為「狷者」。
誰既憎惡又主動適應體制
做「狂者」很難,要有很高的德性,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恐怕只有聖人才能做到。但「狷者」的要求是守住不應當做的那條底線。簡單地說,在一個黑暗的環境裏,首先是不作惡,或不與惡為伍。如果與惡為伍是被逼迫的,那還可以理解。但問題是,今天很多時候不用付代價,很多人卻做不到有所不為。比如,不加入手抄〈講話〉,並不意味着你要付出什麼代價。有兩位當代女作家王安憶、方方就拒絕了。但近百位作家卻做不到,失去了底線的判斷力
狷者的要求不高,不是聖人,不是君子,只是個「正派」的人,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應該對自己有這樣的最低要求。在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情况下,守住本分。作為學術人,不違背自己的學術良心去說假話,作假證。作為文化人,守住基本的道德、政治底線。但是,今天很多人守不住。
守不住的不一定是惡人,我們只能說他們是平庸。平庸者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漢娜.阿倫特所批評的「平庸的惡」,他只把自己變成執行最高意志的工具,積極主動。莫言還算不上「平庸的惡」,他屬於另一種類型:「平庸的鄉愿」。
「平庸的鄉愿」不主動作惡,只是好好先生,識時務,隨大溜,消極地附和惡,但「平庸的鄉愿」是與「平庸的惡」一樣,都是惡的體制之基礎。薄熙來事件給我們一個很大的教訓是,文革很可能再發生一次。文革怎麼搞起來的?不是一兩個領袖腦子發昏,而是下面有群眾基礎,有一幫「平庸的惡」,也有更多的「平庸的鄉愿」。這些平庸者,內心沒有底線,只是「識時務」者,跟着最有權勢、最有市場效應的人走,於是一場悲劇就發生了。
體制的黑暗有多猖獗
今天我們要改革政治體制,這當然很重要。但不要以為體制是外在於我們的,所有的黑暗都是體制造成的,好像我們個人都是清白的,不必負任何道德責任,黑暗在的時候一個個都跪着,黎明來臨之後都一個個站起來「控訴」。其實,體制的黑暗就在我們的靈魂裏,我們就是體制的一部分。體制在今天已經內化為我們每個人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所以才可以大行其道。我們當然要爭取體制的變革,但是在體制暫時還無法改變的時候,並不意味着我們就可以放縱自己、原諒自己,什麼都行。不,即使在某個崗位上,都有將槍口抬高一寸的道德責任。
改變自己,要對各種我們所不能容忍的東西說「不」。如果有更多人這麼做的話,我想體制的黑暗不會這麼猖獗。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來,進步很多。過去是你沒有不作為的自由,今天不作為的自由還是有的。空間是自己爭取來的,不是人家恩慈給你的。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內心的蠟燭,就是底線。
講話/許紀霖
紀錄/如許
編輯/袁兆昌
鄉愿,德之賊也。
回覆刪除「平庸的鄉愿」是與「平庸的惡」一樣,都是惡的體制之基礎。
回覆刪除香港某些中小學, 靜悄悄培養「小先鋒」的人格, 便是為鞏固上層的惡, 製造社會基礎。
What is 香港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无节制资本主义混合政治体"? How did you come to this conclusion ? 香港是華夏文化在大陸花果飄零,兩岸承轉中華文化之地之一。又兼最早領略西方普世價值之地。Understand ??
回覆刪除"半封建半殖民地无节制资本主义混合政治体"?
回覆刪除1. 97之後, 消失了的封建復活, 從一些什麼鄉親會, 聯誼商會的最新行事方式可見
2. 現在是中國半殖民, 邁向全殖民狀態
3. 中國黑錢湧入香港, 結合背後的權力, 便逐漸形成 "无节制资本主义混合政治体" , 看看地產市場的情況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