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
2012年12月14日
很難想像現今的古典樂壇,還能出了這樣的一位傳奇人物:她不靠音樂比賽得獎而成名,亦不是由唱片公司包裝捧紅;這位大器晚成的音樂家,四十歲才舉行她的首演,在此之前,只當保姆與打掃等雜工維持生計;她的演奏曲目沒一首是討好賣弄的媚世作品,都以德奧系嚴肅艱澀的大曲為主;她上台演奏,就只一襲端莊便服,沒有華麗外衣或火辣短裙;歐洲的樂評家對她尊重有加,但她演出不多,在法國的演奏會提早半年已作預售,卻場場爆滿;更令人驚訝是此中所說的,乃曾經歷文革批鬥勞改的中國鋼琴家。她的名字叫朱曉玫。
朱曉玫出過一部自傳,當中以她對古典音樂的熱誠作貫串,縷述文革對人性與文化的創傷。書中開首提及她從啟蒙老師潘一鳴所學的點滴,學琴者可視為寶鑑。潘教授的教學聽來很玄,引領學生如何與鋼琴融為一體,體會人琴之間的微妙交流;無論要發出多強大的音聲,動力的來源不是手臂或肩膀,而是演奏者的呼吸;最重要的是文化修養,那得由學人通過浸淫於文學藝術及廣博生活經驗來親身體會,是故朱曉玫便是讀着托爾斯泰、契訶夫、巴爾札等作品成長。諷刺的是,在當時的政治氣氛底下,早被標籤為「出身不好」的朱曉玫,即被批受了西方音樂與文學「荼毒」,嫉妒的校友以她日記中對《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的感想為藉口,令原定在中央音樂學院禮堂舉行的首演,成為了對她的一場批鬥,而當天的「演出」也變成對着校內師友朗讀悔過書。
文革開始後,朱曉玫的生活更不好過,被送往張家口勞改,前後六年。這段期間,她對鋼琴的熱愛絲毫未減,至1971年初,終忍耐不住,大膽央求母親把家中一直以雜物遮藏起來的鋼琴,經鐵路偷運到勞動營去!人琴再遇,恍如隔世,其中滋味,難以言詮。然旋即發現不少琴弦已斷。也不得不佩服朱曉玫的毅力,在那樣的環境下,居然讓她找到鋼絲,自行把斷掉的弦線修補。
至中國改革開放,吸引了小提琴家
Stern到華拍攝一齣紀錄片,並舉行了大師班。朱曉玫聽着Stern的演奏,深切了解到自己對西方音樂認識的不足,萌生出國進修的夢想。機緣巧合下,夢想成真。飛美途中,鄰座的洋教授向她介紹了老子的道家思想,令她神往。身為中國人,竟然對自家文化思想一無所知,也令她更對老莊著作入迷。
朱曉玫在美國師事
Schnabel的徒孫Gabriel
Chodos,亦是學習德奧作品為主,並建立起個人音色。她的訓練,融合中國人的文化特質、俄羅斯的浪漫風格及技巧、德國的嚴謹分析;在此基礎上,更以道家精神呈現出一份嶄新的境界,令西方樂評為之驚艷。
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正是她依此個人風格自學的首部作品。她於巴黎的首演,亦選了此曲,詮釋上不受
Gould的影響,卻為作品賦予一份純樸動人的自然感、舞動生命節奏的韻律,不着世情、超然物外,令人體會到莊子的「坐忘」境界;另一方面,對巴洛克演奏風格及曲式,不論是句法、音符的銜接(articulation)、裝飾音的運用等處理,都一絲不苟,顯出大家風範。這樣動人心魄的詮釋,盡得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意趣。此錄音營造出一份廣闊的空間,韻律動人、句法自然,全曲一氣呵成;音色的通透空明,也自成一家。此為她現場演奏的錄像:
自傳題為《河流與她的秘密》,實語帶雙關,德文中「巴赫」意指溪流,朱曉玫以老子「上善若水」的語境來頌揚這位偉大音樂家;至於「秘密」,自是指偷運到勞改營的鋼琴了。書中情真意切,也不乏自嘲幽默。說是「自傳」,但當中並無半分個人主義,只以一己作為反照大時代變遷的鏡子。讀來令人心傷,為的不是朱曉玫,而是中國幾十年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幸的是,從朱曉玫、傅聰等身上,我們還能看到一種優秀文化的承傳。聞說張藝謀導演正着手開拍有關郎朗自傳的電影。筆者卻認為朱曉玫的故事,更值得大導演向她致意。
2012年12月14日 星期五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