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6日 星期日

鄭培凱 - 成語的典故

明報   世紀.文字江湖     2012年1216

許多年以前,當我還在美國教書的時候,認識了一位愛好文藝的大陸留學生。他的專業是機械工程,但是最愛好的是唐詩宋詞,還寫新詩,時常剛剛成篇,就急急忙忙,好像蒸包子剛蒸熟,還熱騰騰的,就拿來跟我切磋。有一次跟我談起現代散文寫作,認為胡適的白話文不好,一白如水,不經看。還是魯迅的文章有深度,句法變化多端,跌宕有致,如「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多麼耐人咀嚼。這道理就在於魯迅古書讀得多,把文言文都讀透了,化成自己的文字,就有了層次與內涵,而不是淺薄的「我手寫我口」。他說的高興了,還說毛澤東的文章也寫得好,並且善於引用古文,完全破除了胡適「不用典」的迷信。他以前最佩服的「老三篇」文章,就是〈為人民服務〉,裏面說到張思德之死,引了司馬遷的話:「人固有一死,或輕如鴻毛,或重於泰山。」哎呀,引得多好呀,顯示了毛澤東的古文根底深厚,可以從《史記》裏面隨手徵引,舉重若輕,真是有學問啊。聽說毛主席日理萬機之餘,把二十四史都讀通了,還會背誦《史記》呢,真是天才。

我說,毛澤東是天才,我承認。和林彪一樣,他的確是軍事天才,打仗的本領比別人要高,小米加步槍,把蔣介石幾百萬大軍打得團團轉。他的天才當然還要高出林彪,才會搞出個大躍進,土法煉鋼,超英趕美,餓死幾千萬人。最了不起的天才舉措,是挑起文化大革命,逼得人人靈魂深處鬧革命,讓全世界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搞革命,他是天才,而且揮灑自如。他寫的古詩詞也天馬行空,別具一格,有帝王氣象,但是,他在白話文學的散文領域卻很難稱作大家。

說到毛澤東引用司馬遷的典故,首先,不是出自《史記》,而是出自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講自己一生的偉大志向與坎坷遭遇,忍辱負重寫成《史記》的心路歷程。在老一輩人當中,只要讀過書,就沒有不知道這段名句的。就算是不識字,只要愛聽說書,看戲曲,或是聽過三家村老學究嘮叨的,大概也能引上這一段,教人不要虛擲生命。所以,毛澤東引了一段司馬遷,並不能顯示他是史學或文學的天才,最多只能說,他的古文根柢不錯。

說到《史記》,有許多典故成了後世流傳的成語,而且還演化成了我們的日常用語,只是一般人不曾深究,沒有注意。你翻開〈項羽本紀〉,一開頭就說項羽學書不成,學劍,又不成,要「學萬人敵」,不是我們時常引用的嗎?他看到秦始皇的車仗,就說「彼可取而代」,不也是日常用語嗎?再如文中說到「暴得大名,不祥」、項梁的「驕兵必敗」、鉅鹿之戰項羽「破釜沉舟」、諸侯「作壁上觀」、鴻門宴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項羽東歸時說的「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被人恥笑為「沐猴而冠」、劉邦說的「分我一杯羹」、「鬥智不鬥力」、「養虎遺患」、垓下之戰的「四面楚歌」、項羽臨終說的「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都是老百姓日常使用的語彙。至於「楚漢相爭」、「霸王別姬」、「烏江自刎」這些典故,在說書場裏,在戲曲演出,更是不斷重複的橋段,膾炙人口,不必是飽學之士才會引用。

我跟還有幾分崇拜毛主席的年輕人說,毛的文章其實不錯,文筆流暢,析理通達明白,也顯示了一定的古文功底。但是,不能無限拔高,把他說成是文章鉅公,文學天才。不過,胡適為了推行白話文,奠定新文學的地位,非要把文章寫得一清如水,把「不用典」絕對化、極端化,也是矯枉過正的舉措,帶有「運動」的性質,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上,變成了「白話文主義」,違背了他自己提倡的「少談主義,多談問題」的態度。

其實,使用成語,幾乎就是用典,而成語是大眾化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人人耳熟能詳,也可說是蘊含了文化積澱的白話。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近作有《流觴曲水的感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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