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11月30日
【明報專訊】你看過一本書,好看得令你把書「擲下」嗎?李歐梵教授說,在讀邵頌雄的新書《樂樂之樂——巴赫「郭德堡變奏曲」的藝術》時,「數次擲『稿』而驚歎作者造詣之高」。或許李教授誇張了點,但沒有擲書「數次」,也至少擲過一次。我在讀這本書時,跟李教授相反,不捨得放下半秒,因為實在太過精彩。
首先要談的是這書書名。讀書之前,至少要懂得怎樣去讀出正確書名。不是嗎?讀者若果想買一本《樂樂之樂》,在書店找不到時,問職員這書在什麼地方的時候,連書名也讀錯,職員又怎能幫你找到書呢(當然,職員大概也會讀錯)?書名三個「樂」字,按作者語,各有不同讀音。第一個「樂」讀成「敬業樂業」的「樂」,解作愛好、陶醉;第二個「樂」,是「音樂」的「樂」;最後則為「快樂」之「樂」。懂得讀,自然明白書名之意。
一「樂」三解
從書名的副題「巴赫《郭德堡變奏曲》的藝術」可知,整部書都是圍繞「音樂之父」──巴赫(J.
S. Bach)所寫的《郭德堡變奏曲》(The
Goldberg
Variations)而作。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全書的核心,由巴赫的簡介到巴洛克時期音樂的社會背景都有觸及,完全將《郭曲》剖析得一清二楚。特別是講述到整首曲的結構時,整曲背後所隱藏的數字密碼,實在是令人驚歎。我稍為引述一點,拋珠引玉,讓讀者先過過癮。
全曲分為32變奏,其中的28個變奏都是由32個小節組成。整曲可分為2大段,亦可分為每3首變奏為1組而分成10段(撇除全曲首尾2首詠嘆調,一組包括舞曲、觸技曲和卡農三種曲式)。可以見到,全曲的結構,圍繞着「3」和「2」的交織,3乘以2是「6」,此為神學意義上的完美(上帝以6天創造世界),以當時巴赫身處的神權時代,作為虔誠信徒,巴赫將這樣的數字密碼鑲嵌在樂曲之中,繞有意義。
拆解巴赫樂曲中的數字密碼
邵教授在書中另有拆解「14」和「41」在巴赫音樂中的意義。這樣的密碼隱藏於結構精密的樂曲之中,就像今天看「彼思動畫」時,總會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見到「A113」這密碼一樣,非常有趣(據說A113是加州藝術學院教授繪畫動畫的課室)。作者能夠在今天,如此清晰向普羅大眾拆解此等密碼,巴赫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至於書的第二部分,則將樂曲逐個變奏作樂譜上仔細的分析,將巴洛克時期音樂的其中一個特色——「多聲部」清楚呈現,找出音樂的主線。最後一部分,則是作者精選出32個由過往到現在(又是32!),曾經演奏過《郭曲》的不同演奏家的不同版本,作出比較。一首《郭曲》全曲大概一個小時,不同演奏家又有過不同年代彈奏的版本,就像演奏此曲最最出名的顧爾德(Glenn
Gould),就有6個演出的版本。而邵教授對不同演奏家的不同版本的分析,絕非侃侃而談。可以想像,作者一生聽了幾千百個小時的《郭曲》,這份認真,是難能可貴的。
介紹完書,當然要說此書的作者。邵頌雄教授主要研究的是佛學、東方哲學,過去曾經出版《不敗尊者說如來藏》、《決定寶燈》等。至於音樂,則是他最心愛的一件事。一個研究哲學佛學的人,寫出如此精闢的音樂專書,可見邵教授對音樂絕對有着非一般的熱誠。《樂樂之樂》的精彩之處,在於邵教授將他的專業——中國思想,配合他對《郭曲》的熟悉,完美糅合而不做作,例如他將中國的「留白藝術」,用作理解巴洛赫時期音樂的「非連奏」(non-legato)的彈奏方法,對於一眾彈過巴赫音樂的讀者,一定會有豁然開朗之感。過往鋼琴老師可能再三強調「不可連奏」,但從來都沒有很好的理解,老師最多只說是巴洛克時期的鍵琴不能做出「連音」效果,卻忽略了當中的「音樂性」。
佛學家評音樂隨性熱誠
一個「外行人」,源於一份對音樂的純粹的興趣、熱誠,沒有什麼「學術的責任、重擔」之下,寫出如此精彩的專書,這多少讓我聯想到邵教授在書的第三部分中,所介紹的其中一位演奏家,他就是俄羅斯鋼琴家基普尼斯(Igor
Kipnis)。基普尼斯從小喜愛音樂,但在三十多歲才登台演出。因為他一直希望在電台工作,大學時也就讀社會關係。在他於電台工作時,機緣巧合下為當地樂團擔任伴奏,孰料一鳴驚人,從此走上演奏之路。
讀此書時,無論是精彩到擲書,抑或不捨得放手,都是正常不過,特別是對於今天一眾「學習音樂」的學生而言。我是其中的過來人,今天學習音樂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為勢所逼」,為的是要「贏在起跑線」多一技傍身,好讓在面試入學時多樣武器,擊退跟你競爭入學的對手。學習音樂為的是考級升level,跟「打機」其實無異,考到八級演奏級,就以為「無敵是最寂寞」,轉「玩」另一種樂器,重複同樣的路徑。這是社會的現實,也有無數人批評過,令音樂變質、變成考試的遊戲云云。
被迫練琴失音樂趣味
讀過此書,當然不會改變社會的扭曲,因為扭曲早已成為社會的常態。但讀完此書至少可以令自己有所思考,改變心態。一邊讀着邵教授的著作,一邊喚起那些年前放學後辛苦學琴的時光,為何當時的感覺是如此「辛苦」?今天讀着當時用手彈過的音樂的背後故事,原來是如此大的趣味,為何當時完全忽略?當年彈奏不同樂曲,什麼巴赫蕭邦莫札特,於當時的我而言,完全沒有關係,因為我根本沒有真正了解什麼是「音樂」。原來音樂是可以暗藏密碼,原來樂譜上的每個小小記號,都有過不同人幾番的爭論。
從前的我,除了做功課,最討厭的就是「練琴」,我相信這也是今天不少學生的心聲。因為從接觸琴鍵的一刻,我就知道我是為了考試而彈,沒有人喜歡考試,誰都想快快畢業。但今天讀着此書,看見樂譜的分析,盡量去看懂譜中的真正信息,不知不覺間有坐上琴凳的衝動。我想,這是出於對音樂的「開曉」,對音樂有着真正的理解,從而愛上音樂。
在邵教授之前的一本寫音樂的書《黑白溢彩》,寫二十世紀鋼琴家荷洛維茲(Vladimir
Horowitz)的故事,同樣精彩。當中講到荷氏11歲時,請教大師數史克里亞賓,大師聽完他的演奏,沒有評論他的技巧,只向他說要多讀書、多聽其他人的演奏,要有好的學養,因為「鋼琴家雖多,有文化的卻很少」。今天懂彈琴的更多,真正懂得琴的卻沒有幾個。
當然,這書不可能給4、5歲的小童去讀,去明白何為「音樂」。但送了子女上訓練場的父母,絕對應該讀讀,或可加強你說服子女學好音樂的能力。若果你跟我一樣,是那些曾經「討厭彈琴」的過來人,更要一看,這會讓你不負少時在黑白鍵上的努力(無論你當時願意不願意)。
就算你不懂音樂,也可透過《樂樂之樂》,去學懂音樂,發現音樂的奧妙、趣味,令你對音樂有重新的理解。
文 亞然
編輯 孫賢亮